公交车落下的花瓣
2014年08月18日 来源:
齐鲁晚报
【PDF版】
□肖复兴
那天等公交车,站台上,我前面站着两个姑娘,看装束模样,像打工妹。寒风中,车好久没有来,两人跺着脚,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聊了起来,聊得挺带劲儿,时不时忍不住咯咯笑。听她们的言谈话语,才知道已经不是姑娘了,都刚结婚不久,嘴里的“老公”跟蹦豆儿似的,叫得亲得很。
其中一个系着红头巾的女人,对戴着黑白相间毛线帽的女人说起自己和老公的一次吵架,说得兴味盎然。我听得真真的,是去年夏天,她和老公吵架,一气之下,跑出了家门,一走走了老远,走到天快黑了,想起回家,坐上公交车,才发现自己穿的连衣裙没有兜,自然没带一分钱。她对戴毛线帽的女人说:你知道我和我老公结婚后租的房子挺偏的,得倒两回车,没钱买票,心想这可怎么办?我就对售票员说我忘了带钱,你让我坐车吧。人家还就真的没跟我要钱。倒下一趟车的时候,我又说我忘了带钱,你让我坐车吧,人家又没跟我要钱。我都到家了,我老公还在外面瞎找我呢,等他回来天都黑了,他进门看我在家里,问我是不是打车回来的。我笑他,没带一分钱,还打车呢。说着,两个女人都像得了喜帖似的笑了起来。售票员的善意,让小夫妻之间不愉快的吵架也变得有了滋味。
毛线帽对红头巾说:北京公交车售票员,小丫头片子的眼睛长得比眉毛都高,没刁难你,让你白坐车,算是让你碰上了!
红头巾对毛线帽说:要不待会儿来车了,你也试试?你就说没带钱,看看是不是和我一样,也能碰上好人?
毛线帽拨浪鼓似的连连摇头:我可不敢,让人家连卷带损地数落一顿,别找那不自在!
红头巾却一个劲儿地怂恿,边说边推了一把毛线帽:没事,你试验一次嘛!
毛线帽回推了一把红头巾:要试你试!
红头巾撇撇嘴:胆子这么小,我试就我试,给你看看!
正说着,公交车已经进站,停在她们的前面,车门吱的一声开了。两人脚跟着脚地上了车。车上的人不算多,有个空座位,两人让给了我,好像故意让我坐下来好好看她们接下来的表演。
红头巾走到售票员的前面,毛线帽拽着吊环扶手没动,眼瞅着她怎么张开口。售票员是位四十多岁的大嫂,眼睛一直盯着向自己走过来的红头巾,以为是来买票的,没想到红头巾说:阿姨,我忘了带钱了,您看看能不能让我坐车呀?售票员面无表情,抬起手,一根细长的食指毫不客气地指指后面的毛线帽说:你没带钱,她也没带钱怎么着?
得,今天遇到的售票员不是个善茬儿,试验刚开始,就卡壳了。幸亏红头巾反应快,回过头也指了指毛线帽说:我们不是一起的。毛线帽只好配合着赶紧点头又摆手。谁知售票员久经沧海,眼睛里不揉沙子,对她们两人说:行啦,进站时我早看见了,你们俩推推搡搡连打带闹的,还说不是一起的!
像一只气球,还没飞起来,就被一针无情扎破,满怀信心想试验一把,让夏天那美好的回忆重现,没想到演砸了。红头巾一下子尴尬起来,瘪茄子似的耷拉着头,不知如何是好。售票员步步紧逼,嘴里不停地说:快点吧,麻利儿地赶紧掏钱买票,一块钱一张票都舍不得花?说得满车厢的人的目光都落在红头巾的身上,毛线帽赶紧走上前去,掏钱替红头巾买了票。红头巾才像沉底的鱼又浮上水面一样缓过了神儿,对售票员解释:阿姨,不是我不想买票,我是想试验一下,看看……售票员撕下票塞在她的手里打断她:行啦,试验什么呀?像你这样逃票的,我见得多了!
我心里在想,售票员应该把红头巾的话听完,就明白了红头巾坚持试验的一点小小的愿望,兴许就是另一种结局。但也说不好,即使知道了红头巾试验的愿望,没准照样是这种结局。如今很多事情,结尾常南辕北辙,美好芬芳的愿望如旷世的童话,早已经被现实磨得成了一双臭袜子被随手丢弃。
车开了两站,我到了,车门打开,刚下车,发现那两个女人也下了车,落荒而逃似的从我身旁跑走,只是一边跑一边咯咯地笑。过了很多天,脑子里还总是出现这个场面。有一天,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美国诗人庞德曾经写过一首叫《在一个地铁车站》的诗,很短,只有两句:“人群中这些面孔像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枝条上的许多花瓣。”庞德解释这首诗时说,他是在巴黎一个地铁车站,走出车厢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美丽的儿童的面孔、一个美丽的女人的面孔。我很难想象,如果庞德看到这两个落荒而逃的女人的面孔,会觉得还像美丽的花瓣吗?
本稿件所含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齐鲁晚报所有,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未经授权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