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罗布泊
2014年09月10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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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亚伟
  如果说藏北高原让人们知道大自然并不是按照人类的意志来定义的,罗布泊则进一步告诉人类,这神秘奇妙的宇宙亦非用生命所能定义……

  甜睡中,被一阵手机闹钟唤醒,看看时间,凌晨5点。懵懂片刻后意识到,此刻,我在中国西部一个叫做若羌的县城里。今天,我将走进罗布泊。
  半个小时后,3部越野车鱼贯驶出楼兰宾馆,驶出静寂的若羌县城,沿315国道向东驶去。315国道西起新疆喀什,翻越阿尔金山,直奔青海西宁,全长3055公里。若羌恰在其中段。由于时差,这里的5点相当于东部内地的3点,夜黑得没有一丝缝隙。车前的两只大灯犹如两柄巨剑,在黑暗中不停地挥来扫去,似乎在披荆斩棘,为我们开道。
  对于我,罗布泊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记忆里的罗布泊,是与荒原、无人区、核试验场、楼兰美女干尸等名词联系着的一个遥不可及和充满神秘色彩的地方。更让人惊讶的是,在卫星地图上,罗布泊中心湖盆显示为一个巨大的人耳形状,于是罗布泊又有了一个称号——地球之耳。
  我乘坐的一号车,由若羌县文物局焦局长亲自驾驶。他提醒:如果家里有急事,或怕家里找,现在就打个电话或发个短信吧,一会儿离开柏油路就没手机信号了。
  之前曾见过一个注意事项,写着:“必须具备以下六个条件才能保证安全走进楼兰:备有至少两个GPS,内置电池必须是新的;备有两部卫星电话(有备用电池);至少两部可互换零件的四驱动越野车,以及牵引绳、所有易损零件和足够的汽油;熟悉路线的好司机;15天的食物和水;有联络畅通的强大后援……”这让我想起彭加木、余纯顺以及那些把生命留在罗布泊的壮士,他们用生命的代价为后来者换来这样的生存经验。
  那天我们一共走了四种路:最初一百多公里是235国道的柏油路;然后是由若羌穿过罗布泊通往哈密的235省道,这条省道是近些年才通车的砂石路;接下来我们下了235省道,左拐进入罗布泊湖盆,这近200公里的路是盐碱壳路;最后是穿行在雅丹地貌里的土路,车队在这最后短短二十公里土坑路上,竟然耗费了3个多小时。当我们终于到达楼兰古国遗址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
  235省道的砂石路面很窄,沙石乱飞,尘土飞扬,不时有大型货车亮着耀眼的大灯迎面驶来,和我们擦身而过,“是前方的罗布泊大型钾盐矿的车子”。行驶在阵阵浓浓的沙尘里,感觉好像穿越到了战争年代。
  天亮时,时间已近8点。我发现车队正行驶在一条用钾盐铺装的路面上,展现在眼前的是宽阔无比的罗布泊荒原:一块块的泥土从地里翻起,凸凹不平,像片片硕大的干鱼鳞覆盖在茫茫戈壁滩上,见不到一根草木,甚至看不见一只飞鸟——一种雄浑、奇诡、撼人心魄的自然景观。
  焦局长告诉我,我们现在正行驶在卫星地图上的那只“大耳朵”上。原来“大耳朵”是“消失的仙湖”的干涸湖盆,耳廓、耳轮等线条是罗布泊在不同滞水期积聚的湖滨盐壳在太阳光照射下的不同色彩轮廓,它真实地记录了罗布泊从湖水荡漾到干涸的演变过程。
  在一个被称为“大十字”的路口,车队左转,离开235省道。按照方位来看,我们出发时一开始向东,然后向东北走,现在开始向西北走了。这是一条穿越罗布泊湖心区的盐碱壳路。这一段路很难走,车速明显慢下来,车像是在大海波浪中颠簸的小船,又好像是疯狂的老鼠在广袤的罗布泊荒原上乱窜。因此,这段路又有了一个名字——“拆钉路”,意思是走完这条路后,车上的螺丝钉都会松动。我紧紧地抓着把手,身子在车子里不停地上下颠簸弹跳。
  忽然,车停了下来,原来路边矗立着一块写着“罗布泊湖心中心点”的石碑,大家纷纷跳下车来,与湖心标志碑合影留念。
  环视四周,地面上到处都是锋刃似的盐碱岬角起伏,脚踩上去嘎吱嘎吱作响。所谓“湖心”区,却连一滴水都没有,有的是覆盖一切的蛮荒。抬头看看上面,不见一丝云彩,偌大的天,是一片死寂的蓝。从看到罗布泊第一眼起,我就被一个问题纠缠着:是什么吸引着那么多的人到这里来?冒着生命危险,前仆后继,那么辛苦劳累,兴师动众,耗费那么多资源,是荒原、神秘、遗址,还是死亡?难道就是为了看一眼那些废墟、看一眼这里的荒凉和死寂吗?
  之前我曾去过另一个无人区,在西藏北部,与这里相隔着莽莽昆仑。
  它们其实只是一山之隔!这个发现让人兴奋。
  在藏北无人区,我发现了人对建筑和城市的依赖,人类一旦脱离他们建造的第二自然,被抛到莽莽苍苍的原野上,立马变得微不足道、渺小脆弱。
  在罗布泊,我看到的是另一个异常生疏的世界。我想,也许过很久很久,生命在地球上消失之后,那时的地球就是这个样子吧。
  在藏北无人区,曾觉得自己好像从人文秩序一下子返回了自然秩序;而罗布泊让我意识到,那次返回并不彻底。藏北因其海拔高度在4000米以上,自然条件恶劣,植被稀少,土地瘠薄,草原载畜量极低,而被称为生命禁区。其实那里依然有品类众多的高原植物和动物顽强地生长生活着,还是一个生命的世界。真正的生命禁区不在藏北,而是在这里:冬季严寒,夏日酷热,终年多风,极度干燥。据说6月份地表温度可达70摄氏度以上,因此被称为“死亡之海”。
  这里没有色彩,没有声音,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因而也没有现在,不仅不见飞鸟,甚至不见一只苍蝇和蚂蚁,那种彻底的荒凉、空旷,纯粹的静默、寂寥……我突然意识到:罗布泊也许是作为一个象征物存在的。它以真实直观的图景,向人类展示了将来生命完全消失之后,地球将是个什么样子。
  如果说藏北高原让人们知道大自然并不是按照人类的意志来定义的,罗布泊则进一步告诉人类,这神秘奇妙的宇宙亦非用生命所能定义,也无法用冷酷、残忍、血腥、温暖、暴烈、毁灭、野蛮、死亡、再生、冬去春来四季循环……这类词语来描绘。它属于一种更高的秩序和法则。
  那天从楼兰返回,再次路过湖心标志碑时,已是晚8点多,正是罗布泊的日落时分。
  车窗右侧,西方天幕上那个暗红色的圆球,此刻犹如一颗正在冷却的心脏,迅速黯淡下去,向着地平线缓缓下沉。无风,无云,无声,无息,大地屏息不动,一切都静止下来……
  那是我有生以来看到过的最震撼人心的一次日落。
  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曾经历的一切:得意与失意,热闹和孤独,爱和恨,幸或不幸,快乐和痛苦,相逢与离别……一切的一切,都终将过去,即便记忆也会沦为荒原,静寂将是人类最后的归宿。
  写这篇小文的时候,我从罗布泊回来快一年了,但那天的经历和感受仍如在眼前。恍惚中,我仍坐在越野车里,在罗布泊湖盆里颠簸……记起了电影《霍乱时期的爱情》结尾时男主人公的一句话:真正永恒的,不是死亡,而是生命。

  (本文作者为自由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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