淀山湖畔忆内蒙古
2014年10月08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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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小兵
  或许因为我对偏远之地的人性有过高的期待(这何尝不是一种自我投射的乌托邦式想象),因此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八月初从内蒙古经北京回沪以后,就一直陷溺在纷繁家事的疲于奔命之中。今夜,在上海近郊的淀山湖畔,在如此静谧而舒适的一个秋夜,才得闲静静地回想在内蒙古的一周。
  成吉思汗的蒙元帝国是一个模糊而空洞的印象,而对于大草原的向往,才是我们下定决心带着幼儿奔赴内蒙古的初衷。当经历了漫长的旅途,从呼和浩特与多友及其家属(多友是香港城市大学媒体与传播学系“大陆青年传播学者访问项目”历年访问者的代称,典故出自“多闻雅集”)乘车抵达辉腾锡勒草原时,却根本找不到自小在语文课本里浸染的“刺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或许因为正值枯水季节,或许因为人类无止境的欲望对自然界的蹂躏,这草原的草既不茂密,也不修长,甚至比我的故乡——湘南丘陵的草地更见寒碜和枯黄。而等距离、等高度矗立在草原上的大风车(风力发电设备)如突兀的怪兽的爪牙,肆无忌惮地在草原的腹地蔓延、伸展,侵入土地的心脏,裁剪天空的线条,展现着人类其实是权贵的傲慢。在进步论者看来,这或许成了人定胜天或者发展主义的奇迹,可是在我这种悲观论者看来,这是人类对自然和谐的践踏与羞辱,难免遭遇自然的报复。
  旅行社心怀鬼胎,不让我们一行80余人(这里边有蹒跚的老者,更有体力不支的幼者)先行安顿下来,而是直接将我们拉到骑马处,在烈日的暴晒、马粪的恶臭与无处躲藏的尴尬中,最初犹疑是否骑马观景的同行者,也纷纷被“绑架”到马背上。这自然是一种既不人性也不提供多元选项的霸道逻辑,商业利益的计算成了旅行社核心的考量。人均260元是最低的消费项目,所谓两个景点只是一个草地的下坡处、一个草原上常见的敖包而已。更诡异的是,到了所谓“深草地”,天地良心,哪见芳草菁菁,只见人欲横流!牵马的牧民便动员我们“策马奔腾”,用各种或直接或隐晦、或粗鲁(甚至带点恐吓感)或质朴的语言逼迫着我们。所谓“跑马”只是在这个窄小的草地凹陷处跟着骑马的牧民绕地一周大约一分半钟而已,可这属于“额外的草原享受”,需要另外计费,人均又是200元(当然精明者可以与之讨价还价)。
  或许因为我对偏远之地的人性有过高的期待(这何尝不是一种自我投射的乌托邦式想象),因此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大凡国内的旅游景区,似乎莫不如此,正如我曾在《旅行者的噩梦》一文中所言:“在工具思维和计算理性的主导下,旅游景区变得比旅游者所在的城市,更深刻地显露出一种唯利主义的面相。这样一种高度压缩的交换世界,自然不能帮助游客从日常性的焦虑中解放出来,反而让游客本就疲惫的心灵世界,更因为想象的人文世界的美好跟现实的人文世界的破碎与鄙俗气息的强烈对照,而生发出更多无奈与沮丧。”
  薄暮时分的所谓赛马,仅仅是几匹马从大约百米开外疾驰而来,简直就是一个糊弄游客的噱头。多友们目睹此情此景,都大表失望。而随之进行的所谓蒙古式摔跤,上阵的是两个中等身材的青年,一身专业装扮,却一点也看不出专业精神,嬉皮笑脸地在一坡斜阳中装模作样,我连做一个看客的心情都荡然无存,还不如低头看野花或者举头望晚霞呢。幸亏,会议举办方——内蒙古师大传媒系陶格图教授,作为一个在草原上长大的血性汉子挺身而出,与其中一个青年对垒各有胜负,真刀实枪中方有骑士精神,可以说是挽回了蒙古人的尊严。
  自然也有愉悦的时刻,比如黄昏时,与川大黄顺铭兄一起在草原上漫步闲谈,偶尔撞见几个女性多友在草丛中做“睡莲”状留影。天地悠悠,天人之际,在兀自开放的野花和疏密有致的草丛中,我们在都市的丛林与人际的竞争中高度疲惫、绷紧的心灵,毕竟获得了短暂的舒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本是散淡士人从庙堂隐退江湖的感慨,如今却几乎成了当代人遥不可及的梦想。当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脱离自然世界和心灵世界的时候,泰勒所谓生活的“平庸化和狭隘化”甚至“可悲的自我专注”就变得无法避免。回归自然,就是为了找回人性复苏的可能,也是为了找回更本真地感知自我和人生的能力。身在都市,总觉得不依赖微博、微信、电话、交谈等,个体就从世界脱嵌一样无所适从,但其实人到中年,真得学会做减法,将一切不重要或不太重要的事物从生活中果断地割舍。这就像作家阿姆斯特朗的《佛陀》所阐发的宗教故事那样,当爱恨情仇、生老病死被超越之后,我们不是舍弃了世界,而是重新进入了一个更为纯净的世界。
  草原之夜冷风悚然,草叶低迷,而餐馆里的蒙古之夜却热闹非凡,团餐自然乏善可陈,就连广为流传的烤全羊也几乎是“索然乏味”。聚餐的重点不是餐饮,而是聚会本身的意义。昆德拉有一本小说名叫《为了告别的聚会》,最新的小说《庆祝无意义》,都充满了一种反讽的意味。但就人生而论,我其实更认同哈维尔式的认真、诚实面对人生与时代的态度。若非香港城市大学的访问项目以及发起的这个“多闻雅集”活动,我想,我们这些人也不会天南地北地聚集到内蒙古草原的一隅共度今宵。餐厅内蒙古人的歌声,大都雄浑嘹亮,似乎在穿透暗夜的萧瑟,在室内营造了一种喜乐安详的氛围。多友纷纷彼此献歌,在嬉闹欢娱中别有一分惜离别的真情。我很享受这分难得的适意,彼此之间没有虚假与戒备,只是以“萍聚”的形式通过个体性的实践在创造时间中的具有永恒性的瞬间。

  (本文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副教授,著有《十字街头的知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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