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昭科:我的曾经的系主任
2015年01月14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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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昭科1962年在天安门城楼参加国庆活动。
   □林少华
  元旦前的一天,广州朋友一大早就发来一则消息:原广东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暨南大学教授曾昭科同志逝世,享年91岁。国家主席习近平对曾昭科同志的逝世表示悼念。
  我的心陡然沉了下来,久久凝视曾昭科先生的遗像。专注、坚毅而友善的眼神,微微向左侧翘起的嘴角,孤峰般拔地而起的鼻梁,花白而并未稀疏的头发,深色的玳瑁框眼镜……一如往日,一如往日!
  对于我,较之广东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曾昭科先生更是我的系主任,一位提携和帮助过我的可敬的长者。
  山东、广东,黄海岸边、南海之滨,青岛、广州——我的情思缓缓跨过辽远的时空,此刻正萦绕着33年前的暨南大学校园,那座“旧貌换新颜”之前的古朴凝重而又轻盈舒展的老暨南园。
  时间回流到33年前的1982年。那年初秋,我从吉林大学研究生院毕业南下,来到暨南大学外语系任教。坦率地说,暨大并非我的首选,首选是中山大学。最主要的原因是当时暨大还没有日语专业。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文革”祸止,国家趋治,改革开放,百废待兴,世道人心远没有今天这般错综复杂。我和多数身穿“地摊货”而志在云天的年轻硕士们一样,摩拳擦掌,一心想在专业上一显身手。没有对口专业的大学自然让人避而远之。但当时是分配制,虽几次找研究生处诉说,但最后一纸报到通知书下来,仍分明写的是“暨南大学”。于是我坐长达四十八个小时的“硬座”火车,差不多从中国的最北端来到差不多算是中国大陆最南端的广州,走进市郊这座历史悠久而复办才四年的华侨高等学府。曾昭科先生当时正是那里的英语教授兼外语系主任。回想起来,当时的暨南园真是别有天地。高大的棕榈树迎风摇曳,灿烂的紫荆花如霞似锦。湖光潋滟,曲径通幽。学校董事长为时任国务院侨办主任廖承志,校长为时任广东省长梁灵光。我所在的外语系副主任是当时就已知名的翻译家和诗人翁显良教授。教日语的同事中有翻译风行全国的日本电视连续剧《排球女将》、《血疑》的禹昌夏先生。一次在校园路上偶然遇上从我的母校吉林大学调来的著名实验物理学家黄振邦教授……而他们全都那么和颜悦色,平易近人,任何时候想起都会让人心中平添暖意,感觉就像躺在春日阳光下的山坡眼望满树杏花。
  我就在那样的环境中见到了曾昭科先生。第一次见他应该是全系开会的时候。一切历历如昨。高悬由叶剑英元帅题写的“暨南大学”四个大字的正门进去不远即是教学大楼。那是香港实业家王宽诚先生捐建的五十年代风格建筑,平面呈“工”字形,正面立体呈“品”字形(现已不存)。全系在左端三楼朝北一间教室开会。大家坐在桌椅兼用的拐肘木椅上,年近花甲的曾昭科先生站起来讲话。他身材高大,魁梧健壮,举手投足透出一股英风豪气。嗓音时而沙哑低沉时而又高亢洪亮,如长风出谷,四野盘桓。我很意外,眼前的他根本不像广东人,完全一副关东出身的将军气度。
  更让我意外的是,将军气度的他,办起事来却不动声色。一次我向他讲了自己的专业梦,他听了并未多说什么。但时过不久,他忽然告诉我:教育部和国务院侨办批文下来了,同意开办日语专业,明年招生,你当教研室主任。记得有一天我在系资料室一张长条桌旁闷头翻阅杂志,他拖一把有些瘸腿的木椅坐过来说:“小林,你看办日语专业需要哪些原版书刊,你开个名单我求香港开书局的朋友从日本买来。朋友年纪大了,有可能是帮我们最后一次了……”写到这里,眼前清楚地浮现出先生不无伤感的热切的眼神,耳畔响起先生特有的语声和热乎乎的气息。他的确、的的确确是个极有存在感、有“质感”的人。因了他,环绕他的那间光线阴暗、气氛抑郁的资料室大房间里的一切也似乎有了质感,有了生动的表情。
  尤其让我难以忘怀的,是他通过系总支书记鼓励我申报副教授职称。于是,任教不过三年的我,顺利跳过“讲师”而在1985年被破格提拔为副教授。还有,先生把我的家人悄悄调进了暨南大学。本来是作为资料员调进的,但很快转为教员上台讲课。你说,一个年轻教师最在意的是什么呢?无非专业对口、职称和家庭这三样,而曾昭科先生都在不动声色之间为我解决了。而且,除了专业外都没用我主动开口,办的过程甚至最后办成了也没亲自告诉我,见面也没提起,就像没那回事一样。人生难有知遇。应该说,那是我工作极卖力气的几年。他被增选为广东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以后,就更忙了。加之他后来不再兼任外语系主任,连见面都不容易了。1999年我北上青岛,尔来十五年间,再未相见。
  现在媒体上关于曾昭科先生的“传奇”,我那时就已听同事说了(从未听他本人提及)。最“传奇”的是,由于他从香港及时向大陆通风报信,周恩来总理出国访问的飞机才免于失事……
  容我概括一下曾昭科先生的简历。先生1923年6月18日生于广州,在广州读完小学后入读香港九龙华仁英文书院。后赴日留学于早稻田大学和京都帝国大学。1947年毕业回港,出任九龙刑事侦缉处副处长等要职。1960年赴英国剑桥大学进修高级行政课程,回港后升任助理警司、警察训练学校副校长。1961年“红色特工”事发后被港英当局驱逐出境,定居广州。1962年作为特邀代表登上天安门城楼参加国庆观礼。先后在广州外国语学院、暨南大学任英语系教授、外语系教授兼系主任。1984年至2001年任广东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历任第五、六届全国政协委员,第七、八、九届全国人大代表。
  先生一生波澜壮阔,跌宕起伏,阅人历事,无可胜数。我想先生大概不会记起自己无私关照过的我这个晚辈,但我会永远记住他,记住他提携后学的仁厚长者之风,记住他不顾个人安危的伟大的爱国情怀和高洁的民族操守,记住他非凡的使命感和历史功绩。黄海夜雪,灯火迷离,天地空茫,音容宛在。愿先生在天之灵安息。
  先生千古!

  (本文作者为中国海洋大学教授、著名翻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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