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请来我梦里
2015年04月07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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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磊

  如果到今天,姥姥该115岁了,她是一个长寿的老人,她是一个走过很多岁月的老人。
  其实,我是一个不孝子。我没有为姥姥写过一个字的悼文,迄今为止,我从没有去姥姥的坟上扫墓。19年里,姥姥只来我梦里两次,我都没有忏悔的机会。但,冷不丁,我会在某一刻突然很想念她,想念得心痛。
  虽然,关于她的记忆只剩下片片缕缕。
  姥姥的戒指。到最后,她只剩下一枚戒指,刻着她名字的金戒指,正面细雕着一朵牡丹,反面在一圈祥云图案里刻着她的名字。她说这是要随她入土的戒指。她其实曾经有过很多首饰,在那个“破四旧”的年代,统统都被我姨妈一口价五块钱卖了。每每听到这里,我都后悔自己没早生三十年,去夺回那些精美的财富。姥姥的娘家曾是镇上的一个大户,她给我讲小时候和婶子们一起用夹竹桃花花瓣染指甲,在北京开铺子的爹爹会给她捎一些好看的布回来,婶子们就会分着做褂子,那一整个胡同都是她娘家的宅子,她爹曾给她打过很多款式的金头簪。那么绚烂的童年,她除非被我央求得实在拗不过,才三言两语应付我,在上世纪70年代根本满足不了我对富有生活的幻想。
  我暗羡姥姥富有的童年,但惧怕她另一个童年的遭遇。
  姥姥的小脚。因为家里的富有,她不用下地劳动,也因为家里的富有,她娘才有更多的讲究,要让她更完美,最主要的标志就是要有一双“完美的小脚”。姥姥的脚应该是书上所说标准的“三寸金莲”。我曾用手比试过,她的脚还没有一个十几岁孩子的手大。我从没看见过那双被长长布条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脚,姥姥坚决不让我看,现在想来,她是不想吓着我。隔三岔五她就要烧一壶热水,关上门自己洗脚,有时我躺在她的坑,她总爱抚摸我的腿、我的脚,边摸边欢喜地说:“看看这大粗腿,这双大脚,真好!”现在听来,这赞叹真的发自肺腑。姥姥讲,为了裹出更小的脚,骨头都折断了,痛得不能下地走路,等长好再裹,再折、再断,反复若干次的痛苦后,她的脚就不再长了,永远变成了那个形状。
  姥姥嫁给姥爷,一个不算太富裕的中农,她就成了一个忍气吞声的媳妇。她的婆婆年纪轻轻就寡居,一个人扛起了家,是一个独断的女人,家里大小的事,姥姥都不能做主。婆婆也并没有因为她的出身就让姥姥养尊处优,刚生完孩子的姥姥就得起来干家务,和婆婆做饭,然后用扁担挑着午饭给家里的雇工往地里送饭,送一趟饭回来裹脚布都让血浸透了。她讲这些往事的时候,没有丝毫的埋怨,只有对今天好日子的感叹,就像她从心里羡慕我粗大的双脚一样。
  姥姥去北京。一个不识字的老太太,独自一人坐火车去北京看她的姐姐,她姐姐坐在她外甥家里,她在东交民巷的那个公寓里,第一次看见外国人,我激动地让她仔细讲讲外国人到底什么样,她却只是淡淡地说:“嗯……那些头发呀,都是不成色儿的。”仅此而已。但,她却坚信,那些外国人之所以对她外甥那样客气,是因为她外甥是一个有大学问的人。所以,她格外希望我也能做一个有学问的人。
  我考上大学时姥姥已经92岁了,她说:“我真想去看看大学是什么样子。”可是她太老了,她的小脚不能陪着我辗转倒火车、汽车;在我毕业的前一年,姥姥去世了。至今,我都没有做成姥姥期望的那样有学问的人。仅仅两次梦里相见,我有很多的问题要问她,问她近百年的生命里历经的苦难有多重啊?她很少说,少得我都不记得她的苦难,只记得她的期盼。
  姥姥,请来我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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