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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是血腥色断无儿女情

   □崔秋立
  久闻金圣叹先生推崇五部著作,《庄子》、《离骚》、《史记》、《西厢记》和《水浒传》,欲逐一点评,但突发横祸,短短有生之年,仅点评了西厢和水浒。西厢已经读过,值假期,找来金圣叹点评本《水浒传》浏览一遍。较之四十年前“批水浒”时,别有一番感受。年少时忽略的,读不懂的,此次又有些新的认识。特别是金先生的点评,明快如火,又辛辣如老吏断案,平常处,一经点评,茅塞顿开,有些点评比原著更有趣。少年读水浒,纠结于贪官与皇帝,看武松打虎的热闹,这遍再读,依我来看,一部水浒,可以说遍是血腥色,断无儿女情。
  水浒中不能说没有情色。既有潘金莲又有潘巧云,足以让人血脉贲张,稍一流连就成一部《金瓶梅》。但是,非常遗憾,《水浒传》就是《水浒传》,欲想在水浒中看到《金瓶梅》中的那些描写,整点惊心动魄的东西,只能让你败兴而归。同是一段故事,对金瓶梅来说,是为了成就西门庆的好事,水浒却是为了凸显武松的英雄。
  水浒中天罡星地煞星一百单八将,除一个王英例外,其他人基本上没什么欲望。女人对他们来讲,是可有可无的。如宋江,若不是可怜那阎婆母女,是断然不会与阎婆惜“一处歇卧”。但宋江“只爱学使枪棒,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于是那婆惜才与张三勾搭成奸。而且对此宋江有所闻,也不怎么在乎,“只不上门便了”。倘不是阎婆惜拿晁盖信函要挟,宋押司定然不会坏他们的好事。还有潘金莲与武二郎众所周知的那段故事。小叔嫂子历来难以清白,况那潘金莲对武二郎一片痴心,据金先生“精确”统计,连叫三十九个“叔叔”,“酥胸微露,云鬟半婵”,却被武松将酒杯“劈手过来,泼在地上”一声:“嫂嫂,休要恁地不知羞耻”,金先生点评道“只一句骂杀千古,武二真正神威”。不算完,那武都头还要来一句“倘有风吹草动,拳头却不认得嫂嫂”,这让嫂嫂如何承受,脸往哪儿搁,不几日便让西门大官人捡了个大便宜。
  不光情色暗淡,水浒中的亲情亦很淡薄。英雄们颇讲忠义孝悌,却不重夫妻情分。从头目到喽啰,几乎全是无妻无妾。有妻有妾的,那妻妾也只是剧情中的道具,如那林娘子只是牵扯出高衙内和林冲的冤债。她对林冲一往情深,即使林冲被逼上梁山,杳无声息,那高衙内死追不放,娘子亦不相从,自缢身死。如此深仇大恨,按理决不会放过。林教头即使不杀向京城报仇雪恨,亦会悲痛欲绝,愤懑难平。然而这林冲却决然无此儿女情长。闻林娘子自缢,只是“潸然泪下,自此杜绝了心中挂念”,一心去做他打家劫舍的勾当。当然,亦可微言大义,把“潸然泪下”做深入解读,但再怎么说只是作了一两句交代,无法引申出更深的情义。还有父子母子之情,对梁山好汉来说亦似可有可无。那黑旋风李逵,回家欲取老娘上梁山,不想途中老娘被一窝大虫解了馋,李逵自然大怒,杀了虎崽和虎娘虎爸。竟然“走向泗州大圣庙里,睡到天明”,并非撕肝裂肺,彻夜难眠。“次日早晨,收拾亲娘的两腿及剩的骨殖,把布衫包裹了,直到大圣庙后掘土坑葬了。大哭一场。”从此也就不再惦记娘亲,心中再无挂念。
  不仅人间冷暖,即使风景描写,水浒亦是言简意赅。写野猪林“早望见前面烟笼雾锁,一座猛恶林子”,写风雪山神庙“那雪下得正紧”被金先生点评道:“写雪极妙”。写黄泥岗智取生辰纲“一轮红日当天,没半点云彩,其实十分大热”。写武松醉上景阳冈:“看着日色时,渐渐坠下去了”,写宋公明发配江州“望见前面满目芦花,一派大江,滔滔滚滚”。写宋江怒杀阎婆惜之夜,宋江别了刘唐“乘着月色满街,信步自回下处来”。倒是金先生对“乘着月色满街”六个字竟无限感慨,写了近三百评语,其中有这么几句:“人每言英雄无儿女子情,除是英雄到夜便睡着耳。若使坐至月上时节,任是楚重瞳(楚霸王)亦须倚栏长叹”。可见,水浒中的写景,寥寥数语,用字极简,不肯赘言,画龙点睛,日是红日,林是恶林,不绘山川秀色,只助壮士威风。
  因此,通观水浒,并非没有风花雪月,但风是“风高放火天”之风,月是“月黑杀人夜”之月。在作者看来,风月情色,只是英雄气概的衬托,不能缠绵于此冲淡了忠义、侠气、豪迈之品格,不让儿女情长消解了漫天的血腥和杀气。
  血腥色才是水浒真正的基调。好汉们只有血性,没有人性,什么叫杀人不眨眼,看完水浒,会让你有深切感受。首先,杀人下狠手,要么将头割下,要么将心剜出。林冲把那陆虞侯上身衣服扯开,“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七窍迸出血来”,武松将潘金莲“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挖开胸脯,抠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那杨雄将潘巧云“一刀从心窝子里直割到小肚子下”。连金先生都看不下去,给了两个字“不堪”。李逵捉住李鬼“按翻在地,身边掣出腰刀,早割下头来”。
  其次,滥杀无辜不眨眼。好汉们杀人,有的算是冤有头、债有主,但滥杀无辜者也不在少数,如沧州府的小衙内,“年方四岁,生得端严美貌,乃是知府亲子,知府爱惜,如金似玉”,拜托朱仝照料,这知府与梁山这帮人也无仇怨,而宋江只为逼朱仝上梁山,便让那李逵将小衙内的头颅,一斧头劈成两半。而武松为出一口气,杀了张都监一院子十九个人,不管有无仇怨,不管态度好坏,格杀勿论,这才“心满意足”,“这口鸟气,今日才出得松桑”。
  这些还不算狠,更在于我们这些英雄们杀完人泰然自若、神闲气定,甚至还要把尸首再潇洒地收拾羞辱一遍。鲁智深打死镇关西之后拔步便走,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林冲杀了陆虞侯之后:“将心肝提在手里”。又将富安、陆谦三人头都割下来,“把尖刀插了,将三个人头发结做一处,提入庙里来”。那石秀杀了与潘巧云偷情的裴如海和通风报信的“头陀”,回到客栈,无事一般,“关上门,自去睡,不在话下”。杨雄杀了潘巧云,还要“取出心肝五脏,挂在松树上”。金先生点评一个字:“闲”。这一字点得石破天惊,既是有闲工夫,更是不慌不忙,神闲气定。还有甚者,李逵杀了李鬼之后,自笑道:“好痴汉,放着好肉在面前,不会吃”,于是“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两块肉来,把些水洗干净了,灶里抓些炭火来便烧,一边烧一边吃。”犹如吃人的恶鬼。
  有人说,四大名著,儿童不宜,有道理。《水浒传》天下才子必读,天下孩子读不读则大可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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