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苦中不觉苦
身在福中不知福,算不算人类的通病呢?许多人都有“这山望着那山高,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时候,这样的事例数不胜数。所以,隔三差五来个“忆苦思甜”,抑制一下好高骛远的野心,打压一下蠢蠢欲动的贪心,还是十分必要的。
春节期间,朋友小聚,觥筹交错,酒酣耳热,气氛渐渐热烈起来。有人提议,哎,咱们开个故事会吧,以助酒兴!故事最好与过年有关,最好与苦难有关,最好与自己或亲朋有关。
这个倡议,立刻得到众人响应。某局局长老王,是席间年龄最长者。他说,我先讲吧,给大伙儿拉拉俺小时候遭的罪。
我上小学时,农村贫困啊!俺家劳力少,孩子多,入不敷出,缺吃少喝。当然,那个年代,各家的日子半斤八两,大差不离。家境好的“肉头儿户”,也富裕不到哪里去。有句形容穷人的老话:“出的是牛马力,吃的是猪狗食。”正是当时百姓生活的真实写照。“吃”和“烧”是一对孪生兄弟,没有粮食吃的年月,往往就缺柴火烧。《红灯记》里李玉和有个唱段:“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穷孩子不一定早当家,肯吃苦、能受罪倒是真的。每天放学后,我就和邻居家的小伙伴一起,跑到山坡野地里拾柴火。
这年冬天,俺村发生了一件开天辟地的大事——家家户户通上了电。但每户人家只允许接两个灯头,且不准装大功率灯泡。以前的夜晚黑灯瞎火,现在霍然亮起了明晃晃的电灯,人人喜上眉梢,倍感知足。尤其对于农家娃娃来说,能在比煤油灯亮无数倍的电灯之下写作业,是件多么荣耀的事啊!
腊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母亲对我说:“小儿来,过秋时你姐姐拾了两瓢黄豆,一直没舍得动。眼看你要放寒假了,就多拾些柴火吧,过年时咱自家做个豆腐吃。”一想到能痛痛快快吃顿白花花香喷喷的热豆腐,我高兴得手舞足蹈,喜滋滋地跑到饭屋里去取镰刀绳索。这天是个大阴天,没留窗户的饭屋里很暗,我就顺着墙壁上下摸索。万万没想到的是,俺大哥为了能让母亲敞敞亮亮做几顿年夜饭,刚从堂屋往饭屋里偷接了一根电灯线。家里的第三个灯口(这是明令禁止的)临时搭挂在锅台边,还没有拧上灯泡。我摸来摸去的,没留神将右手食指一下子伸进了灯口,顿觉全身一颤,随即“妈呀”一声尖叫,便啥也不知道了。等我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幸亏电击时母亲正在院子里喂猪,听到我没人声的喊叫,慌忙提着搅食棍子飞奔过来,迅速挑开了电线；当教师的父亲也恰好放假在家,对我进行了急救,并急火火找来村医看过,这才捡回一条命。
年三十中午,一家人围着桌子坐定,中间摆着一小盆热气腾腾的豆腐。我刚要伸筷子,父亲说,你先别急。话音未落,母亲单独给我端上来一碗热豆腐,上面浇好了酱油醋。我瞅瞅大伙儿,一家人正看着我笑呢。这是我平生吃得最惬意最畅快最奢侈的一顿大餐,内里饱含着无尽的亲情和疼爱,香透骨髓,暖彻心扉,没齿难忘啊!
老王的故事让大家唏嘘不已。生性开朗幽默的吴老师说,俺也讲段小时候的经历。
那是个“贱年”,头年冬季,全村几乎家家都逃过荒要过饭。转过年来开了春,杨柳吐绿,野菜拱芽,可采可挖的吃食渐渐多起来。我虽然小,也开始为家里操心了。每天必做的功课,就是挎着篮子出门,扒光脚丫子,爬杨树捋杨叶儿,攀柳树撸柳花儿,登榆树采榆钱儿。当时大家都这么寻摸“口粮”,近处能填充肚子的野菜树叶,很快就被大人小孩掠光了。我开动脑筋想了想,决定另辟蹊径。
这天,我跑到河滩上去撸柳花,发现紧靠河沿的生产队林场里,有一大片杨柳树,棵棵粗壮高大,枝繁叶茂。于是,我瞅准护林员回家吃饭的空当儿,开始偷捋社会主义的“嫩柳肥杨”。一连捋了五六天,收获颇丰。柳花窝头口感尚可,杨叶饼子苦涩难咽,但是毕竟能够果腹,一家人还是很高兴的。
没成想,乐极生悲。又一个午后,我赤脚站在树杈上,左右开弓,仰脸开捋,忽然脚下传来一声尖利的喊叫:“这是谁家的小兔崽子,竟敢来偷集体的财产?”我低头一看,原来是护林员秋云。秋云是队里的妇女队长,村里的积极分子。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我怒目痛斥。我赶紧出溜下来,打躬作揖,一个劲儿讨饶。秋云却铁面无私,不依不饶,非要揪着我送大队部不可。我简直被吓傻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哭成了一个团。幸亏赶来上工的几个社员帮忙说情,秋云才放过了我,但坚决没收了“作案工具”——俺爹亲手编的,也是家中唯一囫囵的柳条篮子。
直到长大成人,我依然对秋云不近人情的做法耿耿于怀。然而有意思的是,我师范毕业后当了老师,教的第一届学生里,竟然有秋云的儿子。有一天秋云来我家串门,你们猜,这个娘们儿给我带了什么礼物?哈哈,竟然是几个刚出锅的柳花玉米面窝头!她笑容满面地对我说,吴老师辛苦啦,给你送点稀罕吃头儿,是俺亲手蒸的,千里送鹅毛呀,别嫌孬,尝尝鲜呗!
大伙儿听罢,乐不可支。青年女教师小孙说,我也讲一个,俺爷爷吃点心的故事。这个故事,俺奶奶讲过无数次了,是逢年过节的保留节目。刚开始听,还觉得心酸,遍数多了,就当笑话听了。
春节走亲戚,是一辈接一辈传承下来的古老习俗,是亲友之间相互慰问、联络感情的重要外交活动。过去走亲戚,可不像现在,能将大提溜小嘟噜的礼品悉数留下。俺爷爷提溜上二斤点心一瓶酒,走东家串西家,能从年初二走到二月二。挎着礼品篮子进了亲戚家,亲戚一般是取一样礼品留下(或者干脆不留),再添上一样东西回赠,家家如此。若让客人空手而归,那就等于把这门亲戚堵死了。
俺爷爷家的亲戚才走到一半,一包点心已经哆嗦碎了；而且酒瓶子歪倒,将散酒撒在了点心上。怎么办?晚上回到家里,俺奶奶将包点心的草纸打开,取出那些碎末末,小心翼翼地换纸重新包裹。并对俺爷爷说,好东西,别瞎啰,你把这些末末吃了吧。俺爷爷捏起碎末末,一口一口,舔舐得干干净净。然而,过了几分钟,爷爷满脸通红,眼睛里充满血丝,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可把奶奶吓坏了。原来,爷爷不胜酒力,平时滴酒不沾,这回一下子吃进去一大把被酒浸泡的点心末末,竟然吃醉了!弄清了缘由,奶奶哈哈大笑,点划着爷爷的脑门说,真是应了那句话:吃点心拉糟糠——穷腚猴子一个呀!嘿嘿,俺爷爷正好属猴,为此事被奶奶喊了一辈子“穷腚猴子”。
故事一个接着一个,尽管内容多为以前吃过的苦,然而却有些回甘的滋味蕴含其中。一代又一代的百姓啊,正是凭借积极乐观、昂扬向上的生活信念,不屈不挠、艰苦奋斗的进取精神,最终熬过了缺吃少穿的艰难岁月,逐渐迎来了丰衣足食的小康生活。
如果说“身在福中不知福”是人类的弱点,那么人类更大的优点在于:只要心中有信念,眼前有希望,即使身在苦中,也会不觉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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