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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正月唱大戏

     □高东安

  刚解放那几年,乡下小戏班异常活跃。那时,我家四叔才20多岁,是村上小戏班里最年轻的一个顶台柱子,他主演的《铁匠斗恶霸》曾受到区政府的表彰,四叔也就是那个时候入的党。
  那年正月唱乡戏,四叔正在后台喝水润嗓子,蓦然发现一个水灵灵的长辫子姑娘正往里面瞅,那火辣辣的目光盯得四叔脸通红,心咚咚直跳。戏唱完了,四叔的魂儿也悄然丢在戏台上。他天天鬼使神差地去祠堂东侧的老戏台转悠,有人问他丢了啥东西,他红着脸说不唱戏在家闲得慌,出来溜达溜达。
  不久,四叔病倒了,家里人以为他连日唱戏累的,并没在意。谁知过了正月十五,四叔的病情仍不见好转,脸焦黄,很少吃东西,天天昏睡。我奶奶慌了,要请神婆给四叔驱驱邪气,被前来探望的李区长挡住了。经奶奶再三逼问,四叔终于支支吾吾地说了实话——原来四叔得了相思病!到了正月二十,邻庄来请小戏班,这可急坏了班头和村长,缺了四叔,拿手好戏《四郎探母》就告吹。鬼晓得四叔听说后,一下子来了精神,“忽啦啦”扒下一大碗面条,病好了一大半。“嘿!神了。”恣得班头一拍大腿,和村长在我家喝了一斤多老烧酒。
  小戏班刚到邻村那天,忽然来了个眉清目秀的姑娘,怯生生地恳求戏班收下她学戏,细问问,原来这姑娘叫新月,年年正月里天天去我们庄看戏,是个十足的戏迷。班头大喜,一考她,乖乖!唱得好圆润,眉里眼里都是戏,戏班的人都惊呆了。这时,四叔从村外小树林里吊嗓子回来,进屋一瞧,脑袋“嗡”地一家伙!眼前这位姑娘正是朝思暮想、勾走自己魂儿的冤家。
  四叔的病全好了。
  就这样,四叔白天演戏,晚上和新月姑娘排练李区长亲自编写的《翻身小唱》。几天后,《翻身小唱》搬上了戏台,倾倒了满场老少爷们。刚落下幕,后台猝然闯进个气呼呼的山羊胡老头,一把拽住新月姑娘就往外拖,四叔赶忙向前要问个明白,怎料被倔老头顺势抽了一耳光,殷红的血丝从四叔的嘴角渗了出来……
  第二天,李区长特意托人去新月家为四叔求亲。老头子说:“小伙子倒不赖,只是唱戏的轻薄,怕是以后过起日子来靠不住。”经媒人一再苦苦劝说,最后老头子提出个条件:以后不再抛头露面地唱啥子戏,死下心来和新月一个心眼下力过日子。
  “放屁!他这是放狗臭屁!”四叔火了,两只眼睛都气红了。也是,啥条件四叔都能答应,唯有不让他唱戏就等于不让他活。
  世上最美好的一段姻缘夭折了。来年秋天,新月姑娘在家人的死死逼迫下,嫁到了小镇一户人家。
  四叔的戏越唱越老辣,唱到伤心处,往往失场真落泪。“文革”期间,旧戏被扫进垃圾堆,人老心不老的四叔就挤进村宣传队里唱《三个老头学毛选》。学大寨那阵子,四叔还跑到会战工地满怀豪情地唱《当代愚公换新天》。村上人说四叔越老越疯了,四叔听后哈哈一笑:“鬼话!我神经蛮正常嘛!”
  春风秋月,岁月悠悠。如今,四叔已是80多岁的人了,依然曲不离口,模仿李玉刚清唱《贵妃醉酒》有板有眼,字正腔圆。去年,我陪伴四叔去小镇观看市老年戏友巡回演唱团演出,竟碰上了新月老太太,俩人对视片刻,眼里噙满泪水,尴尬地搭讪了几句后便匆匆离开……
  或许,这是他们今生今世最后一次相见。如果有来世,俩人一定还会双双登上戏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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