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领”人生
□肖复兴
在美国,如果不是特殊的场合,比如宴会,人们一般不会穿得很正式。生活的日常情境中,“蓝领”和“白领”,还是一眼就能够看得出来的。只是不像中国聚会中有时候会对比或对立得那么醒目,甚至触目惊心。
有一次,来了两个美国白人,为我住所的露台刷漆。那一阵子,天总下雨,他们这活儿足足干了两个来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看出他们俩怎么着急。好不容易刷完了一遍漆,没等干,天又下雨了。只好再等。他们就像守株待兔的猎人,总是在天晴的时候,扛着猎枪,开着车过来。有时候,家里没人,他们也来,径自到露台上干活儿。干完了活儿,把露台收拾干净,再开车回家。
这两个工人三十多岁,人高马大,干活不紧不慢,边说边笑,连玩带干,好像是约好了到露台上聚会聊天,就差一杯啤酒了。稍微熟悉一些后,我知道他们都是当地人,从小在这里长大,父母都在印第安纳大学工作,其中一位的父亲是大学教授。但是,他们俩不怎么爱读书,中学毕业后就当起了“蓝领”,然后,娶妻生子,生活半径就这么大,连印第安纳州都没出去过。
在美国,“蓝领”的收入,一般和在大学里当老师的收入差不多。他们和父母也没有感到颜面尽失、那么不可接受。
不过,我这里的活儿,他们俩拖拖拉拉干了两个月,挣到的钱能养家吗?他们告诉我,自己还干别的。他们倒是知足常乐、自得其乐,不像我们这里常见的“蓝领”那样一天到晚奔命。当然,也没有我们这里有的“蓝领”那样励志,像北大的那位保安,偷偷在北大上课混个文凭,然后,鲤鱼跃过龙门了。
有一次,聊起天来,他们告诉我,他们俩最大的愿望是攒够钱,买一辆大摩托车。我知道,他们说的那种大摩托车,开起来震得满街轰轰直响,一般是年轻人骑着它去越野、去兜风。那种感觉,如烈马扬鬃,迎风驰骋,很爽。那种大摩托车一辆最少四五万美元,比他们现在开的车贵很多。这就是他们的梦想,简单如一条线,而我们“蓝领”的生活线条,已经被折磨得密如蛛网,斩不断,理还乱。当然,他们的梦想那么渺小,却又那么实际,纯朴得像已经不再年轻的微笑；鲜亮而温暖,如在露台上刚刚刷下的新漆。
有一次,我住的地方要修理窗户和房门,外带检查屋顶。后两项好办,但窗户要换零件,而当初卖窗户的公司早已倒闭。来了一个小伙子,三十多岁,也是人高马大,不苟言笑,说话干脆利落,说他要上网查一下,看能不能在别的公司买到零件。过了好久,他们来电话说查到了,可以买到,然后说了报价。又过了一些日子,他来量了餐厅一扇窗户的尺寸。接着,过了一些日子,他来换了零件。随后,过了一些日子,他又来了,是中午,拿着卷尺和笔记本,楼上、楼下、地下室,把所有窗户的尺寸都量好,记在本上。然后,等他上门干活。等了一个多月,没见声响。好像他把这事忘了。
一直等到前几天,他终于来了,带着四五个工人,开着四辆车。他在房前的绿地上先插上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公司的名字:霍华德(也是他自己的名字)和联系电话。这是正式开工的标志。原来,他是一个“包工头”。他带来的这几个工人都是墨西哥人,他先带着他们用塑料布把房间里所有家具罩好,然后,手把手教会他们更换零件、修好一扇窗户后,放手让他们修另外十几扇窗户。这天下午,一辆厢式大货车开来,运来要更换的门。一揽子活儿,他安排得很紧凑,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导演,让所有的角色集中出场。
第二天,他没再来,那几个墨西哥人自己开着车来了,搬着梯子爬上房顶。其中一个墨西哥人带来他的儿子,十来岁,正是暑假,儿子没上学,跟着父亲来玩,还帮助干活。墨西哥人口中不时哼着小曲,没有了工头,看得出他们放松了很多。我和他聊起天,他的英语和我一样烂。他先问我,是中国人吧?我说是。然后,他笑着说:“很多人说我像中国人,但我和我老婆都是墨西哥人。”然后,他呵呵笑起来。
从他们的工头霍华德第一次来看窗户,到最后干完活,过了一个春天和半个夏天。我很奇怪,这么干活,他能挣到钱吗?从这位墨西哥人的嘴里,我知道了,他们同时还有不少活儿在交替进行。他们公司的活儿已经安排到今年年底了,下半年有一栋别墅和一家酒窖整体改造和装修的大活儿在等着他们呢。
虾有虾道,蟹有蟹道,美国“蓝领”和“白领”各有各的活儿、各有各的乐儿。我想起我的一个中学同学,上世纪80年代初来美国,和别的同学不同,他选择当一个“蓝领”,做了一名水管工。他干得和别的同学一样快乐。去年回国,不买别的,买了一把二胡带回美国,自娱自乐,给生活又添了一点儿色彩。
和我们的“蓝领”相比,他们也有他们的烦恼,但好像没有我们的那么多、那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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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如果不是特殊的场合,比如宴会,人们一般不会穿得很正式。生活的日常情境中,“蓝领”和“白领”,还是一眼就能够看得出来的。只是不像中国聚会中有时候会对比或对立得那么醒目,甚至触目惊心。
有一次,来了两个美国白人,为我住所的露台刷漆。那一阵子,天总下雨,他们这活儿足足干了两个来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看出他们俩怎么着急。好不容易刷完了一遍漆,没等干,天又下雨了。只好再等。他们就像守株待兔的猎人,总是在天晴的时候,扛着猎枪,开着车过来。有时候,家里没人,他们也来,径自到露台上干活儿。干完了活儿,把露台收拾干净,再开车回家。
这两个工人三十多岁,人高马大,干活不紧不慢,边说边笑,连玩带干,好像是约好了到露台上聚会聊天,就差一杯啤酒了。稍微熟悉一些后,我知道他们都是当地人,从小在这里长大,父母都在印第安纳大学工作,其中一位的父亲是大学教授。但是,他们俩不怎么爱读书,中学毕业后就当起了“蓝领”,然后,娶妻生子,生活半径就这么大,连印第安纳州都没出去过。
在美国,“蓝领”的收入,一般和在大学里当老师的收入差不多。他们和父母也没有感到颜面尽失、那么不可接受。
不过,我这里的活儿,他们俩拖拖拉拉干了两个月,挣到的钱能养家吗?他们告诉我,自己还干别的。他们倒是知足常乐、自得其乐,不像我们这里常见的“蓝领”那样一天到晚奔命。当然,也没有我们这里有的“蓝领”那样励志,像北大的那位保安,偷偷在北大上课混个文凭,然后,鲤鱼跃过龙门了。
有一次,聊起天来,他们告诉我,他们俩最大的愿望是攒够钱,买一辆大摩托车。我知道,他们说的那种大摩托车,开起来震得满街轰轰直响,一般是年轻人骑着它去越野、去兜风。那种感觉,如烈马扬鬃,迎风驰骋,很爽。那种大摩托车一辆最少四五万美元,比他们现在开的车贵很多。这就是他们的梦想,简单如一条线,而我们“蓝领”的生活线条,已经被折磨得密如蛛网,斩不断,理还乱。当然,他们的梦想那么渺小,却又那么实际,纯朴得像已经不再年轻的微笑；鲜亮而温暖,如在露台上刚刚刷下的新漆。
有一次,我住的地方要修理窗户和房门,外带检查屋顶。后两项好办,但窗户要换零件,而当初卖窗户的公司早已倒闭。来了一个小伙子,三十多岁,也是人高马大,不苟言笑,说话干脆利落,说他要上网查一下,看能不能在别的公司买到零件。过了好久,他们来电话说查到了,可以买到,然后说了报价。又过了一些日子,他来量了餐厅一扇窗户的尺寸。接着,过了一些日子,他来换了零件。随后,过了一些日子,他又来了,是中午,拿着卷尺和笔记本,楼上、楼下、地下室,把所有窗户的尺寸都量好,记在本上。然后,等他上门干活。等了一个多月,没见声响。好像他把这事忘了。
一直等到前几天,他终于来了,带着四五个工人,开着四辆车。他在房前的绿地上先插上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公司的名字:霍华德(也是他自己的名字)和联系电话。这是正式开工的标志。原来,他是一个“包工头”。他带来的这几个工人都是墨西哥人,他先带着他们用塑料布把房间里所有家具罩好,然后,手把手教会他们更换零件、修好一扇窗户后,放手让他们修另外十几扇窗户。这天下午,一辆厢式大货车开来,运来要更换的门。一揽子活儿,他安排得很紧凑,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导演,让所有的角色集中出场。
第二天,他没再来,那几个墨西哥人自己开着车来了,搬着梯子爬上房顶。其中一个墨西哥人带来他的儿子,十来岁,正是暑假,儿子没上学,跟着父亲来玩,还帮助干活。墨西哥人口中不时哼着小曲,没有了工头,看得出他们放松了很多。我和他聊起天,他的英语和我一样烂。他先问我,是中国人吧?我说是。然后,他笑着说:“很多人说我像中国人,但我和我老婆都是墨西哥人。”然后,他呵呵笑起来。
从他们的工头霍华德第一次来看窗户,到最后干完活,过了一个春天和半个夏天。我很奇怪,这么干活,他能挣到钱吗?从这位墨西哥人的嘴里,我知道了,他们同时还有不少活儿在交替进行。他们公司的活儿已经安排到今年年底了,下半年有一栋别墅和一家酒窖整体改造和装修的大活儿在等着他们呢。
虾有虾道,蟹有蟹道,美国“蓝领”和“白领”各有各的活儿、各有各的乐儿。我想起我的一个中学同学,上世纪80年代初来美国,和别的同学不同,他选择当一个“蓝领”,做了一名水管工。他干得和别的同学一样快乐。去年回国,不买别的,买了一把二胡带回美国,自娱自乐,给生活又添了一点儿色彩。
和我们的“蓝领”相比,他们也有他们的烦恼,但好像没有我们的那么多、那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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