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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的男人们

     这是省城名气最大的一家三甲医院,本市的就不用说了,外地很多病人也都慕名而来,病房是出了名的拥挤紧张。呼吸内科病区也不例外,为了节约空间,一溜儿都是七人的大病房,塞得如此满满当当,还是一床难求,病人都排着队等床位,每张病床走马灯似的换病人。
  说是呼吸内科病区,其实收治的大多是肺癌病人。5床住着位高大健壮的中年男子,他是来复查的,是整个病房里难得不用吃药、挂盐水的病人。他不喜欢穿病号服,而是着一套家里带来的格纹睡衣,在病房里晃来晃去,高声谈笑,看起来更不像病人了。他不喜欢吃清淡的病号饭,老是抱怨:“嘴巴里淡出鸟来!”太太听着他的抱怨,拿他没办法地笑笑,就去外面餐厅打包些浓油赤酱的菜肴来给他解馋。有时邻床的病人让她顺便带份菜,要给钱,中年男子就很豪爽大气地一挥手:“给什么给?能住一个病房,都是缘分。进了医院,动辄几十万,这几十块钱都不是钱了!”
  过了几日,他们的女儿也来了。小姑娘20岁刚出头的样子,娇小清秀。女儿一来,男人很高兴,得意洋洋地跟病友介绍,女儿在上海读大学,成绩很好,年年拿奖学金!傍晚,一家三口开开心心地到外面好好吃了顿饭。晚上,妈妈向护工多租了张陪床的沙发椅,两张沙发椅拼起来,妈妈和女儿挤在一起,睡在父亲的病床旁。
  第二天早晨,医生查房过后,把女孩叫了出去,站在走廊上说了很久。透过半掩的门缝,能看到女孩边听边抹着眼泪。女孩回到病房后,一家三口围坐在病床上,低低地商量着什么,连一贯大嗓门的男人也压低了声音。太太和女儿呜咽着不停地抹眼泪,最后,男人也红了眼圈。
  到了下午再回病房,5床已经空了,正蒙着床套在消毒。一打听,隔壁床的病友说,男人的肺癌已经脑转移,晚期,手术机会都没有了,只能化疗。他们决定回老家医院做化疗,反正化疗的用药一样,到哪儿都差不多,在老家还方便点儿,想吃点什么太太还能回家给他做。他就是住不惯这儿,离家太远,吃也吃不好。这是男人当着太太、女儿的面说的。背着她们,他跟病友说:“我这病就这样了,化疗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我以前是家里的顶梁柱,现在顶不了喽,总不能还把那点家底全折腾光,到时人财两空。得给她们母女俩留条后路。”
  5床的男人前脚刚出院,后脚住进一位黑瘦精壮的中年汉子,脖子上很扎眼地挂着根粗粗的金链子,看起来有几分社会。汉子的老婆也黑瘦,脸上有辛苦劳作刻下的痕迹,一身装扮却是和年龄不符的廉价的年轻。脱了黑色短外套,里面是件烫钻的红黑相间的紧身上衣,黑色打底裤,外罩黑色小短裙,和汉子倒是很有夫妻相。
  汉子是因为背痛来求医的。背痛却进了呼吸内科,别说医生,连这儿的老病人都知道,多半是不祥,而且一旦确诊,必定是晚期了。汉子却不知病情的凶险。饭后跟病友侃大山,聊到孩子,他说自己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最小的是儿子,才14岁,还在念初中。就有人好奇地问:“你们那边那时候怎么可以生三个孩子?”
  他颇为得意地哈哈大笑:“罚钱呗!那时我开了间小厂子,机器都被搬走了!我家三代单传,不能在我这儿绝了种啊!钱没了可以再挣,种不能绝啊!”
  我们听了汉子这番铿锵有力的豪言壮语,不知该如何接腔,只得略带尴尬地交换了下眼神,呵呵几声。
  确诊要做气管镜。这属于微创检查,比较痛苦,一般病人检查完都要用平车或轮椅推回来,只有汉子是自己晃悠晃悠走回来的。医生跟过来关切地问有没有不良反应,他带点不屑地回答:“都挺好的,哪有什么反应?就是刚做完起来时有点头晕,像喝了二两白酒一样,一会儿就没事了。”
  过了两天,结果出来了,确诊是肺癌。马上安排做了骨显像,果然已经骨转移,怪不得会背痛。医生告知病情后,老婆不停地拭泪,连汉子也偷偷地回头抹眼泪。
  有病友过来劝慰,他瓮声瓮气地说:“我自己怕什么?我这辈子什么都没怕过!唉,就是担心老婆孩子啊,我是这家里的顶梁柱啊,真走了的话,他们以后该怎么过啊?儿子才14岁呢!”
  到了周末,三个孩子都来了。大女儿在老家省城的一个高职院校念书,连夜坐火车赶过来的,来了就和妈妈站在外面阳台说话。隔着玻璃,看见母女俩说着说着,大女儿抹起了眼泪,妈妈先是劝,一会儿自己也抹起了眼泪。妹妹和弟弟,一个念高一,一个才初二,两个孩子在爸爸病床前呆了会儿,无聊得不行,先是凑在手机上热火朝天地玩游戏,后来又拿了父亲的平板电脑,头碰头地追剧。
  汉子靠在床上,默默地看看一双正埋头追剧的儿女,再抬头看看阳台外的妻子和大女儿,眼底是一片哀伤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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