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前不久的一天,老家的几个发小好不容易组织了一次聚会。我为此还失眠了好几天,期待着见面时的喜悦。一别数年,有多少心里话憋在肚子里发酵啊。
那天见面后,大伙就开始絮絮叨叨地怀着旧,回忆着一些昏沉岁月中的模糊往事。等往事回味完以后,就变得无话可说了,久别重逢后的热情很快变得寡淡下来。这些年来,我们之间发生的交集已被各自的生活圈子隔绝开来,只有靠怀旧来温暖和唤醒一下“僵硬”年代的记忆了。
人生中的一些怀旧,其实是岁月河流里泛起的沉渣或泡沫。在这样的怀旧里,真实的生活甚至被遮掩与屏蔽了。
在一个微信群里,有人在雨夜里贴出了老城老巷子的照片。那些发黄的老照片,还散发着当年温暖的市井烟火气息:修鞋、配锁、剃头、磨刀的手艺人,卖豆浆油条的铺子……或许是引起了情感的共鸣,那天晚上微信群里炸开了锅,大伙纷纷怀旧,表达对老城老日子的无限深情。只有一个人,情绪特别冷静,他问道:“如果真的让你们返回当年那尘土飞扬、用蜂窝煤做饭的年代,你们真愿意回去吗?”这句话,让热闹的群里吹来一股冷风,好不容易点燃的怀旧火光,就这样被吹灭了。
秦老二是我的老乡,有一次他跟我怀念起二百多公里外的故乡,双眼含泪。他说他还是想回到当年那破檐遮雨的土坯房里去住,尽管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但可以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歪倒在墙角晒太阳。他怀念的故乡,是经过岁月沉浮后过滤了的故乡。如果时光真把他拉回到当年去,大概他过不了几天就要奔回到城里的生活中来。眼下是一个全媒体时代下的生活。有许多人感慨,想回到没有网络的时代去,甚至想回到古代的生活里去,骑着一匹马,万里迢迢穿云破雾去看望亲人朋友,到达时,马已经瘦成了驴样,但那种美好深厚的感情却让人回味无穷。可是,假如真让他们没有了网络,没有了一日千里的交通速度,他们真的愿意重返过去吗?想起有一年,我山里老家的一位老人去世,家人去给远房亲戚报信,跋山涉水走了三天的路,结果在翻垭口时栽到悬崖下,也死了。后来修了公路,小车来去,也就几个小时。通车的那天,几个老乡跪在悬崖边的公路上磕头,那是最深的感谢。不过,现在还是有人常对我提起那些翻山越岭的日子,说那时候人的精神、体力真比现在好。
住上了别墅高楼,开始怀念老胡同老院子;吃上了山珍海味,开始怀念粗茶淡饭。为什么人对过去生活的追忆、怀念,总是那么深情款款的样子?是因为过去的岁月,哪怕是最艰难坎坷的生活,都成了过去,不会再回来。成为历史的东西,一旦想象,沉重的就会变得轻盈,辛酸的品咂后甚至有一丝甘甜。而眼下的生活、未来的生活,还要泅渡下去,必须用力。用力了,矫情就少了,结结实实的生活,需要你去扛着、承受着。
对过去世界的追思,有时其实是擦亮了一根火柴,把最亮最暖的那部分给浮现出来,而那些暗淡的人性、黑暗的经历,而今都已经完成了隧洞的穿越,我们不自觉地就把它们给隐去了。出土的瓶瓶罐罐,也是年代久远了才具有收藏价值,当初它们被使用时,却是最寻常不过的。丑陋的人性和情绪也会像病毒一样传染,所以我们选择尽量回避与淡忘。通过这种擦亮性的回忆,自己暖和了自己,宽容了自己,其实是一件好事。一些人的回忆看起来是那么温暖,其实当初经历时,往往是最痛苦的,这是因为回忆时镀上了一层神秘的光芒。我想起一位文友对人生悲辛的描述,他说,一个没有悲的人,是完全把悲吃进了胃里,像吃一个红薯一样,悲才没了。一个乐天安命的人,必须要有一个巨大的胃,吞噬、消化人生的悲与伤,才能有惊雷之处不动声色的镇定。
所以,那些怀念、怀旧里的美好与伤感,总是带着或多或少的矫情,软化了现实里坚硬粗糙的生活,成为一种缓冲、一种补足、一种稀释。说得再明白一点,这种矫情里,其实就是对美好人性、简单生活的渴望,呼唤它们冲开世俗的烟尘,缓慢归来,浸润着沧桑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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