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宏,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二里头工作队队长,在二里头遗址已经工作了20年。他是夏文化的探寻者,但是却从来不言夏文化。在他眼里,推测只能是推测,他更愿意用黄土里的实证说该说的话,讲“最早的中国”。
扎根20年发现“最早的中国”
都说中华文明上下五千年,然而得到文献与考古双重印证的历史,目前只能追溯到三千多年前的商代。殷墟和甲骨文之前的历史在哪里,是半个多世纪来中国考古学者孜孜以求的问题。
司马迁在《史记》中的一句“三代之君,皆在河洛之间”,成为寻找夏文明的钥匙。1959年夏,中国著名考古学家徐旭生率队在豫西进行“夏墟”调查时,发现了二里头遗址,所写的《1959年夏豫西调查“夏墟”的初步报告》一经发表,在历史学、考古学界引起巨大反响,引起了人们对夏文化的浓厚兴趣和高度关注。
二里头遗址位于河南洛阳盆地东部的偃师市境内。1959年秋天,中科院考古所组建考古队,在二里头遗址开始发掘,至今已持续了60年,被视为解决夏文化问题的关键遗址。
许宏在二里头遗址工作了20年,他一口气为二里头遗址梳理出很多“中国之最”:最早的城市干道网、最早的宫城(即“紫禁城”的源头)、最早的中轴线布局的宫殿建筑群、最早的青铜礼乐器群、最早的青铜近战兵器、最早的青铜器铸造作坊、最早的绿松石作坊、最早使用双轮车的证据……
他最看重的发现还是最早宫城的出现,戏称这是考古发现中的“不动产”。他介绍,判断一处遗址是不是都邑,主要看它是不是权力中心,落实到考古现象上,包括有没有供统治者使用的宫城、有没有超出了普通人需求的大型建筑等。
大中型建筑方面,二里头遗址已发掘了十余座。其中,1号宫殿遗址面积最大。这是一座建立于大型夯土台基之上的复合建筑,规模宏大,结构复杂,面积约1万平方米,要知道,国际标准足球场地也才7140平方米。
有学者推测,1号宫殿遗址夯土的土方总量达2万立方米以上,如果每人每天夯筑0.1立方米,也需要20万个劳动日,再加上设计、测量、取土、运土、垫石、筑墙、盖房等多种工序和后勤、管理等环节,是一项规模异常宏大的工程。
史前时期大型聚落的人口一般不超过5000人,与二里头同时期的普通聚落人口一般不超过1000人,而二里头遗址当时的人口约在2万人,这在东亚地区尚属首见。
因此,许宏认为二里头遗址是东亚地区青铜时代最早的大型都邑遗址;二里头时代的二里头都邑,就是当时的“中央之邦”;二里头文化所处的洛阳盆地乃至中原地区,就是“最早的中国”。
然而,无论是学界还是民间,许多人对许宏的观点并不认可,具体说,就是觉得许宏的观点过于保守,不够“解渴”。很多人更愿他下定结论,承认二里头文化遗址就是夏代都城遗址,即夏斟鄩所在地。然而,许宏却一直顶着各种压力,坚持做“保守派”。
许宏觉得,二里头是“最早的中国”,即东亚大陆最早的广域王权国家,这本身已经非常有意义。“整个东亚大陆从没有中心、没有核心文化过渡到出现一个高度发达的核心文化,二里头正好处于这一节点上。从考古学看,这些已足够了,足以证明二里头遗址在中国文明史上所具有的历史地位和价值。”
无实质性证据从不轻言“夏都”
今年恰逢二里头遗址考古发掘60年,按照规划,二里头遗址博物馆将于今年10月建成开放。
1999年来到二里头遗址时,作为第三任队长,许宏“有一种不安”。在社科院研究生院攻读博士学位之前的八年间,他一直在山东大学考古专业学习、任教,对中原地区、夏商时期的情况并不熟悉。
然而,在当时中国的考古学谱系中,二里头遗址又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地方:关于这个遗址主体属于“夏”还是“商”的问题,学者分成几派,激烈讨论,相关论文竟有上千篇之多。“这样的争论热度、持续时间之长、参与人数之多,在考古界是罕见的。”许宏回忆。
被推到风口浪尖的位置后,许宏却始终不愿意给出更直白的结论。他的“保守”源于他对学术的严谨态度。
提起中国早期的历史,都知道有夏商周三代。但是,考古学跟文献记载、民间传说在夏商周三代阶段并不能完全对应起来。“只有到了商晚期,考古学和历史学的话语才能够契合,这是因为有了甲骨文。”
在甲骨文以前,在殷墟以前,由于缺乏文献记载,很多事情并不那么明朗。许宏始终认为,文献话语系统和考古话语系统的契合点,目前只能到甲骨文。在此之前试图对这两大系统进行整合的,都是推论和假说。“任何以推测当定论的说法,都是不可取的。”
许宏曾在《文物》杂志上发表过一篇文章:《关于二里头遗址的省思》。这篇文章本来是用英文写的,发在英国的《古物》杂志上。其中有句话说,“四十多年来,关于二里头文化的族属与王朝归属问题,几乎了无进展”,在学术上其实没有问题。译成中文的时候,有审稿者提出要考虑国内读者的接受度,最后处理成了“这个问题还有待于进一步的发现与研究”之类的表述。
他直言,现在的公众习惯于标准答案,但在上古史与考古研究当中,根本就没有标准答案。“关于二里头遗址的性质,每个考古学家所言,其实也只是一家之言。”
作为二里头考古队第三代队长的许宏戏言:“二里头考古的三代领导集体,大家会说一代不如一代。因为第一代老队长说这是前夏后商,第二代老队长说这主要是商,到了许宏这儿说不知道。是的,我们只能说二里头可能是夏,极有可能是夏,最有可能是夏。”
许宏几乎没有参与过二里头之争,他觉得,“与其参与论争,不如尽快提供翔实的考古材料”。自1959年秋季至今的60年来,二里头遗址的田野工作持续不断,累计发掘面积4万多平方米。而二里头都邑的现存面积共有300万平方米,几代人的发掘面积也就是1%多一点儿,考古探索远没有结束。
许宏说:“二里头是都邑,这一点我十分自信。但我不会说二里头肯定是‘夏都’,真理再往前走一步就是谬误。”
夏是中国人一个拂不去的梦。“因为它是成丁礼的感觉,这个民族从司马迁开始把夏朝作为一个王朝的肇始,我们就有这种情结。”许宏主张,夏在证实之前,可以把它当成一个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证明之后,再把那个“非”字去掉,这并不会有损于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
二里头“月明星稀”靠文化辐射
探讨中国究竟从何而来,中华文明的原点究竟在哪里?是许宏一直关注的话题。
“中国”一词最早出现在西周初期一件名为“何尊”的青铜器上,其铭文将包括偃师在内的洛阳平原称为“中国”,意为天下之中。许宏认为,中国是一个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概念。“说二里头是最早的中国,和说中国有五千年文明史,两者并不矛盾。”如果把“中国”看成一个婴儿,二里头就是其呱呱坠地之所,而此前的文明就像父母的相遇与胎儿的受孕,都是婴儿诞生的前提。”
谈及早期的中国文明,许宏喜欢引用考古学泰斗苏秉琦的观点,即“满天星斗说”。按照此说,我国数以千计的新石器遗址可以分为六大板块,以仰韶文化为代表的中原文化;以大汶口文化为代表的山东、苏北、豫东地区的文化;三是湖北周边地区,如巴蜀文化和楚文化;四是长江下游地区,如河姆渡文化;五是西南地区,从鄱阳湖到珠江三角洲;六是长城以北地区,如红山文化等。
“各地同时存在发展水平相近的众多文明,散布在中国的四面八方,犹如天上群星般星罗棋布。”许宏甚至直言,当时以山东为代表的东方文化要比中原地区更先进些。
各种文化在发展过程中,充满了碰撞和融合,最终中原地区的二里头崛起,成为了“文明的漩涡”。许宏说:“二里头文化的社会与文化发达程度,以前所未有的强势辐射,使其当之无愧地成为这一时代的标志性文化,可以说是月明星稀。”
他认为,整个中国古代史的两大节点,第一是二里头,第二则是秦王朝。二里头开启了东亚大陆的青铜时代,以二里头为分界的标志,二里头之前是无中心的满天星斗;二里头开始则是月明星稀,即有中心的多元王国时代。
他注意到,后来的二里头是一种文化扩散而非军事性扩散。二里头的分布范围超过了禹贡九州的秦汉时期的疆域,也就是现在的内地十八省加上越南一部,已经达到东亚适合农耕的最大范围,
2003年,许宏发现了宫城东城墙。到了2004年,四面墙都找到了,确认了中国最早的“紫禁城”,面积超过10万平方米,距今3700年左右。不过,他更愿意称二里头为“都邑”,而不是“都城”。
原因很简单,与印象中古代城市有高高的城墙围起来不同,二里头只有宫城城墙,没有外城城墙。他在《大都无城》一书中指出,从二里头到汉代,绝大部分都城在宫城之外的区域是没有城墙的,即“大都无城”。
二里头作为“大都无城”的肇始,也是一种文化现象,前二里头时期有外郭城,从二里头文化到东汉时期的城址,“大都无城”展示了文化自信,魏晋南北朝时期“外郭城”的出现,则反映了礼制的完善。
许宏对二里头的研究,揭示了中华文明数千年来虽然历经更迭与分裂,却仍然能够保持有“中国”完整文化理念的重要原因:中国,更大意义上讲,是一种文化的共同认同、是一种文化的强力辐射。或许并不需要集权制甚至是战争方式的占领与征服,而极有可能通过先进生产力下的礼器赐予、文化影响力的传播,便实现了国家形式的确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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