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继愈:人生如书,厚重深沉
2019年06月11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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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口述:殷昭俐   整理:崔岩
  多年来,能够和任继愈先生相识,得到先生的教泽,分享他的慈光春晖,实是三生有幸。
  任继愈先生是德州市平原县城人,是个“官二代”,父亲是国民党少将,保定军校毕业的,曾经参加过抗日战争。“继愈”这个名字也是入学时老师给取的,取“继承韩愈”的意思,先生曾开玩笑说,师长本希望他将来能在文学上有所建树,没想到日后走偏了道。
  大家都知道,先生在宗教学和哲学方面的研究成果,曾被毛主席誉为“凤毛麟角”。先生在学问上的成就,亦是有目共睹。但具体怎么回事,却无人知晓。毛主席上世纪六十年代曾经有一个批示:“任继愈发表的几篇佛学的文章,已如凤毛麟角。”后来主席亲自在家接见任继愈先生,谈了关于哲学和宗教学的问题,并批示成立宗教研究所。对于这件事,先生很少提及。
  记得有一次,一名学生在和他见面时问过这件事,先生听后一言不发,所以当年任先生和毛主席见面的情形,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很少见到相关文字记载。直到任先生去世后,家人整理他的资料,才发现了当时任先生给学校写的情况介绍,也不过寥寥数语。谦逊、低调、甘居人后、淡泊名利,先生正是这样。
  先生冷峻,言语不多。但其实,先生从小就有哲学天赋。很小的时候,妈妈带他外出,看见蚂蚁爬树,有的往上爬,有的蚂蚁爬下来。他就问母亲,蚂蚁头朝下,为什么不头晕呢?母亲告诉他,蚂蚁是动物。为什么动物头朝下不会头晕,自己就会头晕呢?他从小就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哲学的特性恰恰在于寻根问底,要求你凡事都问个为什么。
  先生是北大文科研究所的第一批研究生,当时一共招过两届,他是第一届。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大学南迁长沙,组成“临时大学”,后来又迁往昆明,这就是被称为“世界教育史上奇迹”的西南联合大学。当时先生正上大三,他同240位师生一起,从长沙徒步行至昆明,共计1300多公里,历时两个多月。所见所闻,无不令他震撼。国难当头,生活于困顿之中的民众却能舍生取义,拼死抗敌,中华民族在危难中的不屈精神,令他感动,也让他深思。
  我们这代人可能体会不到什么是战争。先生是经历过战争的人,面对外敌入侵,他表现出崇高气节,在困境中没有停止过学习。先生回忆这段历史,深情地说:“我深信,探究高深的学问,不能离开哺育我的这块灾难深重的中国土地。从此,我带着一种沉重的心情来探究中国传统文化和传统哲学。”不难看出,先生不论是求学还是治学,都把自己的研究与国家和民族紧紧联系在一起。
  其实,先生晚年本可以做些自己的研究,为什么去编纂出版古籍了呢?这得从一个故事说起。先生刚任国家图书馆馆长不久,有一天在图书馆里遇见了自己的老乡兼好友季羡林。当时,季老正带着一个年轻人翻看国家图书馆的镇馆之宝——《赵城金藏》。先生一问才知道,年轻人是季老带的研究生,急需查阅《赵城金藏》,但根据制度规定,他没有资格翻阅如此珍贵的古代文献。季老便亲自来借阅,但即便是季老,也只能在图书馆看,不能借出。“这么宝贵的资料,如何才能发挥它真正的作用?”先生暗下决心要将此书整理影印出来。他亲自参与,100多卷上亿字数,先生先后邀请了160多人参与,用了十多年才完成,这就是后来的《中华大藏经》了。现在,人人都能查阅到。
  先生编纂出版古籍,其实也是强烈的文化担当意识吧。什么是家国情怀,这是的的确确、真真切切的家国情怀。
  先生的治学严谨是出了名的,一个标点都不会放过。先生还爱较真,经常说“你这个地方不准确”或者“这个字错了”。因为他的严谨,好多人都打怵,不敢考他的研究生,怕毕不了业。说个小细节,记得有次跟他聊天,我把卑躬屈膝的“膝”字念成了“qi”,他马上提出来,让我纠正。
  当然,先生也有温情的一面。有一次我发现送他的司机把车停在了停车场最尽头,我就提醒先生。没想到先生却说,“我停远点,多走点,就能方便别人少走点”。这样的细节,后来与国家图书馆人员交流也得到了证实,先生从来不把车停到楼前,而是把车停在停车场尽头,再慢慢走过来。
  先生平常一加班,晚了,就食堂一凑合,或者干脆方便面就泡上了,我就见过好几回。先生这么高的职位,在他屋子里根本找不到一张废纸,只要有能用的空地他就用小刀裁下来,继续用。滴水见太阳,他为国家节省每一分钱。他也从来不拿稿费,就说我们一起编的这套书吧,稿费不少,但他不要一分钱,让我全部免费送给有需要的地方。综观先生的一生,都是为国家为人民的赤诚和奉献。
  先生对中国的教育体制曾有自己的看法,他形象地批评说:“跟蒸包子一样一屉一屉的,出来一个模样,这样不会出人才,有人才也被埋没掉了。”对于灌输性的教育,为分数而分数他也忧心忡忡,曾多次上书。
  有一次跟先生聊天,他就问我能不能通过媒体呼吁下,规劝青年人多读书,假设每天读十页书,一个月就是三百多页,这就是一本书,一年就是十多本,能获取很多知识。贵在自觉、贵在坚持、贵在引导,但重点是从浩瀚如烟的书籍里读经典。
  我曾经向他请教,一个青年人怎么能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才?他说,首先要有远大的理想,没有远大理想,想走也走不远,没有远大理想的民族也难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对于一个青年人,一个真正对社会有用的人,不光要有丰富的知识,还要关心国家大事,处处为国家为人民考虑,这样才会成为国家有用的栋梁之才。这也是先生对青年人的告诫。
  他还说了人生的三个节点很重要,第一要立志,立大志,第二要读史,史明哲,第三学好外语,不要局限在国内,要立足世界。这样,才能成才、成器。
  任继愈的老师熊十力,就曾称赞他“有古仁风”。我感觉,先生就是我们所仰望的古代仁人之风,高尚的情操,犹如巍峨的高山。

  注:本文根据殷昭俐教授在山东省政协“政协讲堂”的发言采访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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