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樱
经常看到这句话,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可是,到了现实中,薄情与深情往往隔着一堵墙。
阿瑶和闺蜜关系很好,两个小朋友也玩得很铁。一天,在闺蜜家聚餐,吃完饭大人收拾桌子、洗刷碗筷的空当,两个小朋友嘻哈打闹中出了个意外。一个往前推,一个向前挤,阿瑶儿子的手臂被玻璃门碰伤,鲜血直流,他号啕大哭,紧急去了医院急诊室。阿瑶身上没带现金,闺蜜的老公不情愿地垫付上医药费,此后再无问候。阿瑶伤透了心,又不知道该怎样对孩子说实情,“我们关系这么铁,我对她那么好,她为什么这么薄情寡义?”不久,闺蜜以还房贷为由,打电话开口向她索要那天垫付的医药费,扯来扯去,两人闹翻了脸,反目成仇,一句“没有人情味”,为这段交往收尾。
听阿瑶诉苦,我心里也五味杂陈。越是关系铁的朋友越是翻脸比翻书快,这究竟是为哪般?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还是人性经不起考验?我想起《红楼梦》中的宝玉和黛玉。以前上学时,想当然地喜欢宝钗,觉得黛玉太悲伤。伴随着阅历加持,特别是经历世态炎凉后,我却愈发喜欢宝玉和黛玉。比如第八回中,在薛姨妈家吃饭,宝钗劝宝玉别喝冷酒,黛玉见丫环雪雁送来手炉,紫鹃怕下雪天她冷,黛玉说,“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那里就冷死我了!”显而易见,她是吃宝钗的醋,与宝玉斗气耍小性子。临走的时候,黛玉问宝玉,“你走不走?”宝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读到这里,让人心头一惊,又砸出圈圈涟漪。想想,这一生,谁能和你一同走到尽头,天涯海角,不离不弃?小时候,还不会走路,父母围着你转；长大后求学、闯荡,谈恋爱,进围城,直到生命尽头,谁能做到这一点?而宝玉和黛玉斗气也好,吵架也罢,原来是另一种相处方式,属于同道人的精神交流。
蒋勋先生认为,宝玉的怡红院就是大雄宝殿,是姊妹们、丫头们的避难所。开始我还不太理解,后来才领悟到,宝玉的深情,是人性的担待和宽谅,也是一面镜子。还是小说第八回,晴雯研了一大堆墨,宝玉早起写了三个字就跑了,晚上回来后得知晴雯搬梯子爬到门斗上贴“绛云轩”三个字,大冷的天,手都给冻僵了,宝玉连忙说,“你的手冷,我替你捂着。”捂热的是手,何尝不是心呢?而接下来宝玉的两次发火,同样使人省思。他去尤氏那里看戏,回来时带了用豆腐皮包的包子,晴雯最好这一口,到头来被李妈妈拿走给孙子吃了。宝玉听了,手中的茶杯“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稍后,他得知自己早起泡的枫露茶被李奶妈喝了,跳起来问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这并非是宝玉对李妈妈、李奶妈等人无情,他本来是要与人分享,她们无故侵犯了他的个性,“最在意”和“最喜欢”的被她们剥夺,其杀伤力不啻痛打他一顿,这恰恰映照出宝玉的深情大义。
由此想到,深情与薄情并非对立关系,而是互为因果。活法千万种,位置各不同,所谓“位置”,即心灵的翻转。有人翻到功名利禄层面,为人处事必会权衡利益,走向世俗；也有人翻到众生平等的层面,善于站在对方角度审视问题,自有一种理解和宽容。就像阿瑶的尴尬经历,与其抱怨,不如放下,或许闺蜜另有难处,多些担待,终会找到出口。换句话说,这个世界不欠任何人的,没有谁是不可饶恕的,也没有谁是一无是处的。你如果薄情,就会活得单薄；你能够深情,就会活得热烈。动辄搬出“人性”,抑或是轻易试探人心,都是另一种消极逃避——因为,当你经历越多,淬炼越多,真正了解自己的时候,就会少掉很多爱恨和纠葛,才能抵达悲悯的境界。
突然想起一位年过八旬的老人。小区附近农贸市场有个卖菜的商贩,老人经常去买菜,一来二去混了个脸熟。盛夏喝水多,她从自己家里为商贩拎来热水,颤颤巍巍,有时候走一路洒一路。再后来,她走路要拄拐杖了,却依然如此。商贩觉得很不好意思,送她一些时令蔬菜,她执意不要。如果要,必付钱。那天下午,我从外面回来时遇见她,瞥见她送水回来,慢慢地走着,太阳毒辣辣地在天空炸裂开来,她的衣服湿了半截,泛出白色的光。那一刻,我不自觉地停下来,久久不愿离去。或许,人与人之间的深情,如是而已——风雨并肩处,都是有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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