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宫街的黄昏
2019年09月03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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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支英琦

  太阳从卧虎山顶缓缓向西滑去,光芒不再耀眼。渐浓的暮霭,从山上弥漫过来,给庄稼地和村庄笼上若有若无的纱幔,也把仲宫老街显影到泛黄的旧时光里。
  黄昏,是老街的清晨。穿街的山风用力推开一扇扇门扉,院里的树木鼓起叶子的掌。谁家的黑狗,吠叫着从胡同里窜出来,撵得一只花猫匆遽地跳到墙头,又惊得归巢的鸟儿一阵骚乱。黄昏,也是我一天中最为觉醒的时刻。我一个人在老街上闲逛,看夕阳的斧凿在石板路上凿下凹凸的辙印,看燕子们辛苦地衔来新泥,修补经年的老巢。看新月在老槐树的梢头升起来,如水一般在老街漫淌。
  彼时,我也正在一步一步走进老街历史的深巷。
  仲宫老街并不长,南北相距正好二里地。然而,老街的历史却足够长,长到可以回溯唐朝。大唐以后的朝代里,京津、济南去往泰安、临沂、徐州和南京各州县,仲宫是重要的陆上驿道,南北客商来来往往,各种建筑鳞次栉比,“杨柳绿荫晚烟笼,夕阳楼外酒旗风。”仲宫街很早就是济南城南最为热闹的地方。历史上,仲宫街之所以闻名遐迩,与它匠心独运的设计密不可分。早先的街道,呈半封闭状态,主街南北向延伸,之间衍生出多条通向东西方向的窄短胡同,这些胡同是不贯通的,在远端以大门闭合。从高处看,老街像是一条南北向生长的古藤,分出多条胡同的枝蔓,枝蔓上又结出许多果实一样的房舍,这样的设计在北方并不多见。在石板路的南北两端,原本建有两座小城楼,称为南、北阁楼,阁楼下又建有水池以作蓄财之寓。白天,老街是四通八达的繁荣街市;到了晚上,将胡同终端锁上门插,再将南北阁楼关闭,老街便成了与世隔绝的平安天地。
  光阴荏苒,今天的仲宫老街早已不复从前,阁楼和水池等标志性建筑不见了踪迹。值得庆幸的是,街巷的基本轮廓保留了下来,一条条以姓氏命名的胡同还在,作为当年“通衢大道”的石板路也还在,车轮碾轧出的辙痕依然清晰可见。街道两侧,依然保留着多处两层或者单层的商铺。这些铺子,是清末民初江南一带的样式,黛瓦翘脊,有可以拆卸的门板,与当地建筑样式形成鲜明对比。街道中心的供销社商店,原本是大户人家的私宅改造的,屋舍俨然,只是墙壁已风化斑驳,紧闭的大门里再也看不到当年喧哗热闹的景象。
  在南山,一条街的深度往往就是镇子的深度,仲宫街也不例外。这条街到底有多深?看看那些磨得发亮的石板就知道了,那是岁月磨砺的印痕。历朝历代,有多少人曾经在街上走过?西汉时期,向汉武帝请缨的少年终军就住在街的南端,他从这里径直走进了班固的《汉书·终军传》;接下来的隋末唐初,住在水库南岸的名将秦琼也从这条街上走过,一直走成千家万户供奉的门神。而在这条街上,更多普普通通的人,始终过着一种平静的生活,无论是丰收还是歉收,无论是热闹还是落寞,他们始终恪守古训。简单的生活,带来内心的丰盈和喜乐。
  时间的河流不断冲刷着世间的一切,冲着冲着,曾经意气风发的仲宫街和街上的一代人就老了。石块和土坯垒成的老屋,早就开始透风漏雨。旧门板遮护的店铺,也摆不开琳琅满目的现代商品。它引以为傲的石板路,原本是为马车驴车准备的,现在的汽车跑在上面提不起速度。年轻人早就像鸟儿一样雀跃着到新街翔集——和许多繁华起来的镇子一样,仲宫新街的道路是笔直的,两侧的房舍长着大体一致的面孔,统一的牌匾下是五彩纷呈的时装店、大药房、餐厅。傍晚时分的新街是车和人的河流,空气中飘散着青草和烧烤混合的味儿,渐次亮起的霓虹像醉酒人迷离的眼神。暮色苍茫中,宽阔的马路像一条粗长的银链,闪烁着珠光宝气的诱惑。
  其实,一条街的老去,原本就是一个时代的老去;一条街的新生,就是一个新的时代的新生,我们不需要唏嘘慨叹。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发生着让人眼花缭乱的改变,谁愿意一直守在老街的屋檐下翻晒记忆呢?即使留在老街上,住得久了,年轻一些的人也会做些事情,改变一下眼前的生活和心情,这原本无可厚非。遗憾的是,这条历史悠久的老街上,原有的井然有序的建筑格局早已紊乱。老宅子越来越少了,在原地长出来的,是不断蹿高的水泥小楼。它们竞赛似的往四处疯长,把大树的位置都占了,以致鸟儿们也找不到归栖的老巢。在老街的中心,一段石板路因为管道改造刚刚被换掉,机器打磨出的新石板光滑而整齐,只是那些岁月的辙痕再也连接不上了。
  一条老街,其存世的价值并不单纯是通行和商住功能,它承载的更多是一种历史血脉。在现世的繁华里,越来越多的人回望和迷恋老街,迷恋的就是隐藏在青砖红瓦里的时间痕迹,是经年累月萦绕不去的祖先气息。特别是对于我或者像我一样有过南山生活经历的人而言,仲宫老街更像是一棵老树的根,早已经深深扎进了生命的土壤里,盘根错节。不管离开多远,只要停下脚步回望,老街和它背景里的南山就清晰地映现出来,牵动着精神中最坚韧的部分。这条根脉一旦被切断了,就再也接续不上。
  我们这代人,习惯了心急火燎地建设一个新世界,却总是不善于保护一个老时代。看看我们的身边,一些标志性的建筑快速消失,街市风貌正变得千篇一律。这些年来,我们把城市建得如此繁华,同时,又把内心搞得如此复杂。我们拆了祖先的房子,砍了祖先的树木,希望开辟出一片照耀眼前的光亮。而这些暂时炫目的光亮,往往就是我们的黑暗。
  梭罗说:等到我们迷失了,才会开始了解自己。不是吗?看看这个镇子。这些年来,镇上越来越多的富人们,却大多过着贫穷的生活——这种贫穷不是物质的。大家被叫做金钱的东西牵引着,各色的欲望越过了四周的山峦,到处都是气喘吁吁爬山的人。爬过了这座山,还有更高的山在等着,人们只好下到谷底,再一次次地爬向更高的浮云缭绕的地方。走得越来越远,回家的路也就越来越迷茫。
  这些年里,趁着老街还在、老家还在,我常常毫不犹豫地把难得的周末时光交给南山。一旦走进熟悉的老街老巷,和老乡、庄稼、野草在一起,我就会真正放松下来,那些素常日子里的羁绊顷刻间烟消云散。我可以关心一片树叶飘落这样的小事情,也可以用思想和宇宙进行一次纯粹的对话。有时候我呆呆地想,人这一辈子,为什么非要匆匆地赶路呢?连身边的街景都顾不上看一眼。走得越快,会发现一辈子越短,不知不觉就望到了头。而闲逛,才会感到自己是生命的主人,才会看到遒曲的老树、摇晃的檐草以及乌云间漏下的霞光,原来都是生命里的美好。没有了发现和享受这种美好的能力,拥有再丰富的物质财富,不也只是拥有作为动物的野蛮生活?
  人生中常常充满这样的悖论:你拼命追逐的,有时是毫无意义的;而随手丢弃的,可能是弥足珍贵的。
  我从内心羡慕生活在仲宫老街的人们,老街就是他们世袭的家园,是他们自在圆满的世界。对他们而言,每一个黄昏都是另一个黎明的邀请,每一年秋收就是春种的梦想。此刻,我就坐在斑驳的门楼下,一边听疏齿的长辈讲覆苔的往事,一边看夕阳从山顶上落下去,满地都是岁月斑驳的影子。
  朋友,你可不要小看这些长辈,他们都是我最崇敬的知者。在他们眼里,我,还有你,都不过是老街上的过客,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善的还是恶的,都会像风中的树叶一样,被吹到无所谓的地方,再也不见踪影。
  有时候,我们真的需要一条街,一条可以走回去的老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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