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败涂地
2019年09月16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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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锅
  小时候没有什么电影可看,但是有电影杂志看——《大众电影》。有同学攒了一年的杂志之后就用白色的粗线将其缝成一个大块头,拿着看着都十分过瘾,大家轮流借着看,直到边边角角都卷起来变成黑色。我们家的《大众电影》封面都被我取下来包了课本的封皮,语文书用刘晓庆,数学书用潘虹,她们分别是语文课代表和数学课代表。脸如满月、巧笑嫣然的大明星们的特写在年底又会登上新年挂历,旧的挂历有心灵手巧的人编成一个个的小筒,串成五颜六色的纸帘子。穿过这样香艳的纸帘子,就可以进入一个个寒素的上世纪80年代的房间。
  等到21世纪初才开始有机会大量看电影。发奋看了不少费里尼、伯格曼、塔可夫斯基圣三位一体等等,我理解力不怎么样,盗版碟的电影字幕又常常胡编乱造,因此吃了不少苦头。唯有看希区柯克是大大的享受。在他众多的名作里,《迷魂记》算不上我最喜欢的,那个男主大概是詹姆斯·斯图尔特演的最纠结、最不潇洒的一个角色,他愁苦到整个人都缩小了、干巴了,完美的脸上刻满了皱纹,蓝色的眼睛像硬塞进去的两个彷徨的玻璃弹珠。《迷魂记》在我看来是一个男人在幻梦和真实之间的彷徨。他要沉浸在幻梦里,因为那幻梦美得像永生,像生命里一切最甜蜜的东西;他又想要从幻梦里清醒过来,因为在那样的幻梦里他仍感受到焦灼和压迫。他最后手足无措地站在塔顶上,听着坠落的女人的惨叫,这惨叫在他之前的生命中一次次回放过,以后也将在他的余生回放不休。
  《迷魂记》的最后一幕令人感到两手空空,孤零零无可依靠。希区柯克的了不起在于他能随手勾勒出人类精神的象征性画面。电影开始时,斯图尔特双手把住屋檐悬挂在天地间,下面便是万丈深渊——事实上,在整部电影中,他从未被从那万丈深渊之上解救下来过——“犹如镜中”。
  前一段时间,我从亚马逊上买了一本黄爱玲的《戏缘》。黄爱玲是一个去世之后才被更多人认识的香港影评人和电影研究者,《戏缘》是她的一本影评集子。亚马逊是个神奇的电商,它一点儿都不像其他电商那样,热情万分地吆喝着商品,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你的钱包。我下单定了这本书之后,它悠悠然经过半个多月才来到我的手中。其实她这本书的文章多写于上世纪90年代,所以,何止是晚了十几天?黄爱玲的文笔清冷干净,电影史功夫又是极深,常常三言两语就道破了光影幻梦之间的秘密。看这本书的过程于是就特别有趣:她讲我看过的电影,只觉得心有戚戚焉;讲我没有看过的电影,就上天入地搜来看,实在找不到的那些,就成为人间美好的悬置物,值得为此愉快地活下去。这种阅读经验不只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交流,而是一个人和一群人交流、和一个世界交流,超越时间,也超越空间。
  我自己写影评就没有读影评这么愉快。写了快要二十年影评,最后删删减减,就选出这么一个册子来。近年越来越觉得评判是无用的事,写影评绝不是为了判断,而是只陈述而已。但“陈述”就是必要的吗?“当我沉默,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那么老实说吧:所有的影评,都是对抗“对存在感的追求”失败的产物。人要有存在感才能活下去,真是愚蠢啊。但是没有办法战胜对存在感的追求,一次又一次耻辱万分地败给它。败得越惨的时候,文字倒也就更有风味一点。一败涂地,就成了这本书。
  (本文为作者新书《迷魂记》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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