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步斋记
2019年09月23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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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辉
  周作人《饭后随笔》里讲到明清两朝有俗语:起个号,刻部稿,讨个小。读书人稍自觉有点出息,便赶紧要来这个“三部曲”,真是“雅得一塌糊涂”。
  我未曾“出息”,想以后也出息无望,于此“三雅”却未能全免。“寸步斋主”的“雅号”伴我近二十年矣。寸步者,感慨于半生蹭蹬,取“寸步难行”之意也。
  然而说来惭愧,有好多年,“寸步斋”只是一个无处“落实”的空洞词语。直至2007年,倾尽所有,复告债、按揭,在三十八岁上,我算是终于有了自己名下的第一份“不动产”,举家搬出学校的单身宿舍,“寸步斋”三字方得“落而为实”——斋主流离半生,终于拥有属于自己的书房了,老杜“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两句或可写照彼时心情。未曾想其后生活改善,居处先后三迁,“寸步斋”随我在这个城市“漂流”,现落地为蕞尔小城,古黄河畔,一准高档小区之某栋六楼三居室内。
  “寸步”二字,屡被有望文之习者意会为“蜗居逼仄”,虽属误会,却也歪打正着。寸步斋虽不至“仅可容膝”,却也实在够得上一“小”字。我羡慕诸友中书房至大者,可坐,可卧,可欠伸,可信步;而寸步斋中若也置一榻,则那把椅子便无处安置,只好站着写字矣。如此,就只能自我解嘲:书房大小与读书写作的出产,往往不成正比例,如梁实秋先生所言,“有好多著名作品是在监狱里写的”。我不惭愧书房之小,却惭愧读书写作产出之低,故目下还正在努力。
  周作人《书房一角》里曾讲,自己的书斋不可给人家轻易看到,因为那是危险的事,危险之一在于被人“看出了心思”,危险之二在于被人“掂出了斤两”。然而作人先生自己在北京的书房“苦雨斋”不仅是他读书写作之所,同时也用作延客品茗,似乎并不怕人看。我庋藏之书多书市上大路货,没什么足可夸人的善本珍籍,却也并无“被人掂出斤两”之虞。交游极窄,聊胜于无。偶有客来,也直奔饭店,花不明不白的冤枉钱,赞助本市餐饮事业。家门尚且不进,何况书房!
  我在拙著《爱是难的》自序里有言,“在生活中我只是一些碎片,阅读和写作就是我的语言疗伤”。如此,寸步斋实为我疗伤之所也。人在江湖,破事烂事,张爱玲所谓“咬啮性的小烦恼”,无一日无之。然而只需斋门一闭,一卷在手,便足“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人活于世的诸般残缺与亏欠,皆毛毛雨矣,破事烂事,复于我何有哉!明人于谦有句状读书之乐:“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无一点尘。”处此俗世,欲不染尘氛,难极;但最起码,在寸步斋内,我觉得还是可能的。
  自小有本族先辈便视我为“没用人”,当年我还不服气,现在只好佩服该先辈的“三岁看老”。虽学历在本乡最高,却迄今不仅未能“混个师长旅长的干干”,以光耀先祖;且也未能在这个“向钱看,向厚赚”的时代赚个坑满谷满,以分润乡里,非天地间“没用人”而何?
  非唯没用,亦且情商极低。落落寡合,每见生人、官人便无所措辞,浑身不自在,手脚亦无所措置。人皆向外而活,攻城拔地,天地开阔;我却一步步从差不多所有公共生活中撤退——寸步斋,又实我逋逃之所也。只有在斋中拥书,或读,或写,或吟啸而效晋人之驴叫,或趺坐而学高士之禅修,事事皆由得我,便觉生命之大自由、大自在、大痛快!
  常被问及“你为什么要写作”,也常就此放言高论,云里雾里。其实,真实原因毋宁是,自承没其他本事,便只能借此以证自我价值。于书斋内驱遣文字,如撒豆成兵;营局谋篇,如排兵布阵。运筹帷幄,虽未能决胜千里;每成一文,却难免顾盼自雄——寸步斋,又实乃我为将、为王之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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