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萝卜
2019年11月18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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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萝卜喝茶,气得大夫满街爬。”每当切开一个青泠泠的大萝卜,母亲就会说起这句俗语。母亲说,吃口萝卜喝口茶,利气健胃助消化,还浑身透脱,轻快轻松。记忆里,整个灰蒙蒙的冬季,唯有在吃萝卜时最能感觉到活泼泼的生气,好像手里拿着、嘴里咬着、肚子里装着的,都是青枝绿叶的春。
  儿时的冬天慢悠悠的,连日头也总得一声声的鸡叫才能唤醒,直到晚起的人们吃过早饭了,才磨磨蹭蹭爬上一杆子两杆子高,懒懒散散地晒到窗户棂子上。
  “茅厚不愁冰雪压,围炉相对一冬闲。”那时的冬天,又闲又漫长。秋后粮食入了库,拔了白菜萝卜辣疙瘩,地里就没农活了。进了腊月,大人小孩都窝在家里。大人们打打牌、拉拉呱,一壶茶喝到清淡无味,端起茶碗一瞧:“哟,都到了青州府啦!”我们老家说茶水冲泡到没色没味时,就说是“到青州府了”,可能谐其色清味寡淡的“清”(青)音吧。
  孩子们是忙碌又充实的:打宝,打茧儿,打瓦,打大官,打弹儿,打懒老婆,点鱼眼儿,扛拐,赶球,溜冰,跳房子,踢毽子,掷色子赢樱桃核,滚铁环儿,玩火柴枪……搁下一样拾起一样,棉袄棉裤都磨得露着白里藏灰的棉絮。因为光在外边玩耍,腮也冻红了,手也吹皴了。一迈进腊月的门槛,满心里就光盼着快快过年,过年就能放鞭炮穿新衣吃炸肉炸鱼炸丸子。那时老觉着时间怎么这么长啊,还悠悠拉拉这么慢!
  那时的冬天冷成冰,雪大。屋檐上的冰挂一两米长,好几天化不完;连续几个晴天日头晒,才吧嗒吧嗒滴下水来。雪密实实的,没白没黑地下,早上能把门封住;要是深一脚浅一脚地挪腾到村外四处张望,“井里一窟窿,河里一笼统”都形容不出那种铺天盖地的茫茫景象,只见满坡遍野都浑然一体,找不到路,找不到沟,只剩下一片白,刺得眼睛都睁不开。
  这样的日子,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萝卜,是件很带劲儿的事。
  看到一场大雪捂下来,谁也出不了门,母亲就抱来柴火把炕烧热,在土炉子上燎着开水,我们一家人喝着热茶,炕上炕下坐着拉呱。
  天冷了,一家人倒热乎了。母亲还会弄个火盆,火星闪闪烁烁明明灭灭,伸手一试暖煦煦的。母亲环视一圈,对我们姐弟几个说:“谁出去扒个萝卜?”
  那时候,白菜放在窨子里,地瓜存在井子里,萝卜贮存相对简便,挖个长方形的土坑埋起来,培上层厚土别冻了就行。我们会欢笑着跑出暖融融的屋子,使劲用嘴里的热气哈哈手,拿过铁锨、镢头,先把土堆上的雪赶在一边,再用镢头刨开冻土,然后用铁锨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挖,准确地说应该叫“抠”,一直抠到看见萝卜了,就下手扒。因此,说是“扒萝卜”,再恰当不过了。
  萝卜洗干净,横着切成块,用手拿起来一口一口咬着吃。吃萝卜也是有说道的,“头辣、腚骚,吃萝卜吃腰”,论口感是中间部分最好,不辣不骚,有甜味。如果吃中间一段仍然觉得辣,那就去了皮吃。萝卜的辣是稍微带点热的满口的木辣,能辣出一头汗来,身上感到潮润润的。一边吃,母亲还一边告诉我们,萝卜最好晚上睡觉前吃,吃了肚子舒服。顺便又说,吃生姜的话要早上吃,它是热物,如果吃了不活动会“蒸肺”。母亲马上又用一句俗语概括:“上床萝卜,下床姜。”
  说实话,现在再名贵的水果,也吃不出那时一个青萝卜的味道。那种味道,掺了一家人的融洽,掺了代代传承的生活经验,掺了母亲的温馨气息密码。
  前几天,我们回家,还说到了小时候吃萝卜的情景。谈到这样的话题,已是九十二岁高龄但耳不聋眼不花腰不弯腿不沉的母亲,坐在她那专有的沙发上,常常是微微笑着——过去的事儿,母亲最感兴趣。
  “山月照山花,梦回灯影斜。”那些老事儿,也许母亲记得更清晰吧,我们都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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