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后子
第一次接触刘玉堂先生是在一个作家培训班上,当然,他是教授,我是学生。清晰地记得,玉堂先生讲一口浓重的临沂话,既风趣幽默又具有极强的感染力。
玉堂先生讲,临沂人是爱管闲事的,其实写作也是管闲事的另一种表现。1964年他当兵回乡探亲,从县城下汽车后恰巧碰上了同村的一个叔叔推着氨水往家赶。几年不见,爷俩自然话多,就狂聊起来,不知不觉来到一个陡坡下。玉堂先生弯下腰帮他把车子推上去,认为爷们儿总该说句客气话吧。可到了坡顶上,这爷们儿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哎——这下够赫鲁晓夫喝一壶的了。”玉堂先生心想,你推氨水与人家赫鲁晓夫有啥关系啊?就问:“叔,你这是啥意思?”对方答:“还啥意思?中国有了原子弹,不怕苏联了,他赫鲁晓夫该老实了。”一时间搞得玉堂先生啼笑皆非。
玉堂先生还讲到,有一年快过年的时候,老家的一个哥哥到省作协找他,说妻子病了,在千佛山医院急着做手术,钱不够,请玉堂先生接济一下。玉堂先生一听,本家当户的,又是治病救人的事,没迟疑,就把老家的哥哥领回家凑钱。天黑了,先吃饭后说事,简单地做了几个菜,他们边看电视边喝酒拉呱。这哥们儿冲着电视坐着,玉堂先生背着电视而坐。酒喝了两盅,玉堂先生想,哥们儿该提钱的事了,借多少,好跟妻子商量。可这哥们儿也是长长地“唉”了一声,没提钱的事,却说:“张艺谋这年可咋过啊?”听到这话,玉堂先生一头雾水,就从电视里找答案,果不其然电视里正播放张艺谋与巩俐分手的花边新闻。玉堂先生摇摇头,没好气地说:“俺嫂子都病得这么重了,你还有心思关心人家的事?”这哥们儿却说:“一码是一码,整不明白外头的,就整不明白家里的。”
这就是刘玉堂,他把农人的质朴、率真、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情怀通过一个个生动的故事表述出来。说来也怪,这种表述如果用普通话就失去了美,必须用家乡话讲才有本真的味道。其实先生的文章更是如此。“你说一个家的家长或单位上的领导,都喜欢什么人?我觉得是喜欢勤快人,你再聪明,再有学问,可你懒,没人喜欢……人都是气死的,没有累死的。”这是玉堂先生散文《我的大姐刘玉珍》里大姐的话。读他的文章,你是放不下的,总觉得有一股气贯穿始终,语言如山风般朴实,文思似河水般贯通,人物活灵活现。在这种强烈的画面感背后是他独特的语言风格。
玉堂先生是用心的,他把沂蒙山的方言,用他灵动的文字,为农民讴歌,为民族讴歌,为时代讴歌。正如他对自己的定位,“是一个城里的乡下人”,他用自己的文字描述着家乡的山山水水,倾诉着百姓的喜怒哀乐。
那次培训结束时,我挤上前去请玉堂先生签名,同时诚惶诚恐地邀请他到我们的济南周三读书会传道授业,没想到先生欣然应允,说:“好,好,你这个地方我知道,离我住的不远。”
两周后,玉堂先生真的走进了我们周三读书会,同学们很是激动,争先恐后地向他讨教、合影留念。他对读书会这一纯文学组织给予充分肯定,对学员的作品一一点评。他说:“什么是文学?文学并不是高大上的东西,它就是我们生活的真实记载,就是用自己的语言写出自己所熟悉的事儿。”
在他的启发下,同学们思路大开,进步飞快。在先生与同学们交流时,我发现他有一个习惯,那就是不停地吸烟,一支接一支。烟卷用中指和无名指夹着,始终与嘴巴同高,随时能把烟送到嘴边,烟一入口迅速全部吸入,然后再通过鼻腔缓缓地返出,投入的样子好像比吃肉还香。当时我就想,抽这么多烟肯定伤身,过去的几位同事就是因为吸烟过多,身体出了问题。可转念又想,玉堂先生作为省作协领导,白天社会活动多,只能靠熬夜写作,没有烟提神支撑怎么能行?自从走进周三读书会后,先生逢场合就讲济南有家读书会,气氛多么活跃,坚持得多么好,他还在报上发文大加赞扬读书会是对文学的坚守,是对浮躁社会的挑战。在玉堂先生等文学前辈的关心支持下,周三读书会这棵文学嫩苗茁壮成长,由小到大,由弱到强,社会影响越来越大。2016年底,济南周三读书会在龙奥大厦举办文学作品展,先生不畏严寒,到场祝贺。他仔细看过每一件作品,竖起大拇指说:“震撼!震撼!”还答应,适当的时候会再次走进周三读书会。当然,在看展览的当儿,先生的烟是不离手的,一支烟即使吸到最后也不扔掉,会狠吸两口或将另一支烟的过滤嘴拿掉接上。
自此,玉堂先生更加关心周三读书会。无论是开会或文学采风,只要相见,他第一句话必定是:“哎,你那个读书会咋样,还搞吧?”“搞啊,每周三晚上雷打不动,我们坚持八年了。张炜先生都说,周三读书会是一个平凡而伟大的文学现象。”我答。“哈哈,好,别管大事小情,贵在坚持。”先生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可每次见面,先生依然是烟不离手,吸烟已经成了他日常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今年5月28日,是个周二,早上刚想看看读书会交流的作品,突然收到文友发来的微信:“著名作家刘玉堂先生病逝!”不可能,前几天还见过先生。我急忙翻看手机信息,瞬间,关于先生逝世的消息已铺天盖地。我信了,眼前仿佛又看到了玉堂先生在吞云吐雾。是不是过度吸烟导致心脑血管疾病?是,或许不是,但可以断定,人的猝然离世,多半是心脏骤停引起的。我顿了顿神,两行热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我默默地说:“本想秋风乍起时再次邀请您做客周三读书会的,看来是痴心妄想了。”
2019年9月22日,作为特邀嘉宾,有幸参加了刘玉堂文学馆落成开幕式。参加完系列活动,来到山水相连的桃花岛畔,阳光正好,万物安详。站在湖边,极目远眺,突然有位文友大声喊道:“你们看,远处那个山头多像玉堂先生啊!”细看,还真的有点像,是叼着烟、面带笑容的先生。我禁不住喃喃地吐出:“死而不亡为寿。山高水长,道德文章。”感觉整个山水飞动起来,迎面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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