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言我
2019年12月09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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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也觉得个体性就是现代性——至少是它的一部分,也即要到空旷地带去写而不能在集体或某几个人的美学阴影中去写,要作为一个人去写而不要作为一个诗人去写,要为了自在和表达本身去写而不要为了一种“为了”去写,作为一个诗人我们要写出的是个体表达和个体感受,因为最小的个体中也始终隐含着最大的集体,一个人就是人类。
  □林东林

  具体哪一年我已经忘了,反正是十五六年前的一年。应该是秋天,选择这个季节对应着我们对当时举行的活动的某种认识,经过漫长的征稿、筛选和评比,一场诗会在我们那所大学的某间阶梯教室里进行,彩色气球环绕在黑板四周,黑板上书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粉笔字——“十大校园诗人”诗歌朗诵会和颁奖晚会,台下坐着的是和即将上台的那些所谓的诗人一样懵懵懂懂的青涩学生。接下来,我居然也人模狗样地登了台、朗了诵,忝列于“十大”之间,接受了舞台灯光巡礼般的照耀和女生们声嘶力竭的呐喊。夸张一点儿,我或许还可以这么说,这让我收获了不少女生暗暗滋生的情愫。
  需要指出,虽然被认定成了诗人——还是“十大”之一,但那时候我们对诗人的认识可能和台下的观众一样是错误的。更多情况下,我们会把留长头发、穿破洞牛仔裤的人当成诗人,会把穿着翻领毛衣、摆出一副忧郁的表情的人当成诗人,会把发表了一些小豆腐块诗作的人当成诗人,甚至会把经常游走于一段废弃铁轨上的人当成诗人,却从来不会把人群中一个写得很好却完全不像诗人的人当成诗人。这是因为,那时候我们都还很年轻,还没有写出过一行真正的诗句,我们在伤春和悲秋之间踟蹰徘徊,对浪漫这种东西还死揪着不放,我们对诗人的理解并不比把肉欲等同于爱情更深刻。
  很多年后,我们对诗人的认识已经有了很大改变,但不幸的是,就本质而言却依然没有多大改观。不是这样吗?看看铺天盖地崇尚的都是什么诗人?一个个农民诗人,一个个打工诗人,一个个矿工诗人,一个个残疾诗人,一个个底层诗人,一个个获奖无数的诗人,我们宁愿把他们当成诗人甚至好诗人(他们也未必不是,但这不是重点),却不愿把人群中一个写得很好却完全不像诗人的人当成诗人——更不会当成是一个好诗人,这说明我们聚光的小眼睛盯着的始终只是一些我们当年就看见过并在意过的东西——标签、猎奇、励志、流量和光环,却从来不会去关注诗人和诗歌本身。这是因为,在我们根深蒂固的观念中,压根儿就不存在真正的诗人和诗歌这种东西。
  你拥有一份糊口的工作,你拥有一个任性的女儿,你拥有一双年迈而多病的父母,你经常在上司的白眼和下属的巴望之间无所适从,你需要周旋于一日三餐、人际应酬和还没来得及实现的抱负之间,你还拥有一个去乡下买地盖房子种田的梦想,或者反过来说,这些你都不拥有,你所拥有的是一种另外的生活。事实上,无论你所拥有的是哪一种生活,这种生活在真正的诗人那儿也都能一一对应到——总有真正的诗人会拥有,我的意思也就是说,真正的诗人就在你们之间——他们并不在你想象的那种地方过着一种和你完全不同的生活。更直接一点说吧,真正的诗人有可能就是你自己。
  我真正开始写诗,是2014年从北京来到武汉之后。如果把“真正”这个词定义得严苛一些,那么这个时间点还应该往后再推迟两年。直接原因是受了一帮诗人朋友的影响,而深层原因则是我想从文化写作中逃离出来。而诗歌给了我一条有我之路,让我用简单的语言去发现、接近和抵达我的日常以及日常的我。如果说我之前的写作用的是右手,那么我的诗歌写作用的则是左手,右手用习惯了就换左手试试。左手是陌生的、新鲜的、不听使唤的,但用多了你会发现,右手是大家的右手而不是你的,只有左手才是你的——而你原来竟然毫无发觉。
  诗在日常,我在诗中所写的也无非是我的日常,这没有任何问题。事实上,也没有什么是不能入诗的,跟其他文体一样,诗歌并不需要特别的题材和内容。如果愿意的话,我完全可以写一个沐浴中的女人、你家的狗死了、我父亲二十二岁时的照片、在克拉马斯河附近或者铁匠铺和长柄大镰刀——就像卡佛那样,也可以写酩酊大醉的酒鬼生活、应召而来的摩登女郎、一辆红色保时捷、在窗外读圣经的超短裙少女——就像布考斯基那样。然而问题在于,我既不是卡佛,也不是布考斯基,同时也不是我不能成为的任何一位诗人。换句话说,我只能成为我自己这样的诗人,而你也一样。
  所以,我不愿意去多写疼痛、底层和悲悯,因为我没有沉重、陡峭和苦难的生活经验,也不愿为了要写而去接触它们,轻逸、平坦、幸福的生活尚且不值得炫耀,何况其反面?我也不写那些充满抽象、思辨和知识性的玄而又玄的诗歌,知识分子式的写作我在懵懂无知的年纪曾经有所尝试,但我现在忌惮它的语言打滑——言不及义或因言害义。坦白说,我的生活简单、随性、重复,就像日子本身一样,我更愿意贴着这种生活去写——无论写诗还是其他,它们未必奇崛、深刻或者神圣,但一定是我个体的真实感受和即时感受,不拔高,不虚饰,我的每一句诗都不违背这种真实和即时。
  现在,很多诗人都学会了这样一句话——写诗就是说人话。这说起来很简单,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却并不容易。如果没有这样的训练,你也学着写下一堆分行的“人话”,当你再看第二眼时,我保证你会被它们弄得意兴阑珊:这也能叫诗吗?这也配叫诗吗?确实,你写下的并不是诗,仅仅是一堆狗屎。不过没关系,我也写过狗屎,事实上我也不能保证现在写出来的就不是狗屎。我要说的是,说人话仅仅是写诗的第一步,它并不能保证你写出来的就是诗,而要让“人话”成为诗,这个路途还相当遥远。
  在一次访谈中,王单单说我的诗属于“有篇无句”,整体感很强,完成度也很高,但很少有名句,他问我是否为了维护整体感而刻意消解名句?他问到了问题的本质。老实说,我也想写名句,也为写不出来焦虑过,但现在我避免写出名句。写名句,其实还是传统美学的那点儿东西在作祟,那是一种古典做派,而非新诗应有之举。相比之下,我更倾向于从整体上去观照一首诗,让它呈现一种事实的诗意,甚至反诗意的诗意。所以我用日常语言写作(不仅仅是口语),也即把每个汉字都当成单词甚至字母,去修辞,去意象,去传统,让它们像自行车链条一样咬合在一起,像砖块一样层层垒砌出一个空间,呈现出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说了、一无所见又清清楚楚的质地。
  我就是这么写诗的,我用我的方式写只有我才能写的诗——在很大程度上尽管这还只是一个目标而非现实。几十年来,当代诗歌的公众特征开始(已经)被诗人的个人性和具体性所替代践行,众人之诗让位于个人之诗,传统之诗让位于当代之诗,这当然是诗歌现代性的必由之路。事实上,我一直也觉得个体性就是现代性——至少是它的一部分,也即要到空旷地带去写而不能在集体或某几个人的美学阴影中去写,要作为一个人去写而不要作为一个诗人去写,要为了自在和表达本身去写(不要“写诗”,而要写“诗”)而不要为了一种“为了”去写,作为一个诗人我们要写出的是个体表达和个体感受,因为最小的个体中也始终隐含着最大的集体,一个人就是人类。
  这也就是说,相比于言志和言情的历史传统,我认为诗(新诗)最本质性的一面是言我——无论形式还是内容上——用我的方式写出来我的感受(没有感受也是一种感受),也即把我从千篇一律的、陈词滥调的我们之中拎出来,把我从历史的和未来的我们之中拎出来,而又以这种拎出来的方式去补充着整体和全部意义上的“我们”。而至于到底是不是这样的呢?我姑妄言之,你且姑妄听之,也可以只当是一阵耳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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