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这个与泰山共同成长起来的小人物愈来愈有感觉,我在他身上发现了很多闪光的东西,他简直就是一部有关泰山的百科全书。有了这种新的支撑,我重新收获了自信。当然,与赵明的结识收获还不仅仅是个人写作上的裨益,与大山为伍,胸怀像大山一样宽广的人,他们的气场肯定是无处不在的。
□王宗坤
2019年7月13日,初伏第二天,我独自驾车去探访泰山挑山工博物馆。头天晚上在百度地图上反复搜索,没找到那如加强版红色顿号所提醒的目的地,电询泰山管委的朋友后才了解了具体所在。早上七点半,迎着灰蒙蒙的太阳沿环山路东行,白茫茫的光线逐渐蒸腾出来的溽热气息,混杂在沿途车流中,让人对酷暑有着更加深刻的体验。行至天烛峰路,然后向北,很快就绕进了稍显偏僻的山路,道路开始起伏曲折,窄宽不一,但路面整洁平整,行车还算顺畅,就这样七拐八绕,终于在泰山东麓大津口腹地的沙岭村找到了那几间旧房子。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家院落,正房是三间石头到顶的瓦房,边上还带有两间西厢房。外墙石缝新做的水泥抹面,似乎把挤在一起的石块重新做了布局,整个墙面看起来很像一幅不规则的抽象画。门跟窗户之间垂挂着成串的玉米棒子,虽是道具,玉米却是真的,只是串联用的新鲜尼龙绳显得有些扎眼。里面的陈设也简单,不过是旧时常用的桌椅板凳,当然挑山的扁担和绳索要有。一周遭看下来也不过五分钟,称为博物馆实在是过于牵强。
我有些失望地从“一肩挑”样式的大门走出来。我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农家院落,农村的老宅至今还在。所以,面对这样的环境是很难产生共鸣的。
这次寻访不遇(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应该就是不遇)应该是一个重大转折。之前,我已经为即将开工的这部长篇小说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准备,五千多字的故事提纲也已拟了出来,这次寻访就是为了找些感觉,然后开始全力以赴地进入写作状态。
这两年也许是因为自己更多地转向了长篇小说的写作,阅读了大量长篇小说文本,深知在当下的长篇小说表述中不缺传奇更不缺故事,缺乏的是直抵人心的力量和有难度的写作,既然如此,我再通过一些似曾相识的故事,来塑造一个所谓的传奇人物还有什么意义?!之后的一段时间我陷入了犹疑和徘徊,对原来的构思变得极度不自信。触动我的当然不仅仅是这次寻访不遇,还有自身所面临的写作瓶颈,如何突破自己?如何超越庸常叙述来升华文学精神?是我这几年着力思考的问题。最终,我决定放弃以前的构思,为自己的写作重新寻找出路,为眼下这部长篇小说重新定位。
2019年8月14日,末伏第四天,在朋友介绍下我来到天烛峰景区,第一次见到了大直沟检查站的赵明站长。跟天烛峰景区的黄国强书记座谈后,赵明驾车带我前去他的领地——大直沟检查站。从而开启了一次惊心动魄之旅。
先是沿着天烛峰景区南向的一条土路前行,路极狭窄,几乎仅容一辆小型车通过,路面坑坑洼洼,前几天刚刚下过的雨水还残留在低洼处,车轮碾过,喷射出来的泥浆如飓风袭来,路边的草丛瞬间就成片倒伏。一路向上,时有肩扛农具的山民在频繁起伏着的车窗前闪过,赵明都无一例外地打着招呼,我有些不解,禁不住问:你认识他们?答曰:不仅认识,我们还是亲戚呢!我以为他在开玩笑,随后,他介绍说,他母亲就出生在下面的艾洼村,这里是他姥姥家,童年和少年几乎就长在这里,他十六岁顶替父亲成为第二代林业工人,已经在这片山隅摸爬滚打了三十年了,他像熟悉自己的家人一样熟悉村里的老少爷们。正说着,一位穿着暗红色短衫的年轻后生挡在了车前,赵明赶紧刹住车,摇下车窗,那后生也凑到了跟前,伸过乱蓬蓬的脑袋笑着说:舅,正想去找你呢。前天大风把电缆线吹下来,砸了我的树苗子。赵明听了,一边打开车门准备下车,一边说:是有根电缆需要抢修,没想到会砸在你地里,咱们去看看。说着回身对我说:王老师,你先在车里等一下,我去去就来。这样的机会怎能放过!我也随着推开车门,毫不犹豫地跟了上来。
没有明显的道路,只是在纷乱的果树棵子里穿行。赵明紧跟着后生走在前面,汗水很快就把后背湿透了。绕了好一段路程,才来到那片育苗地。黑色的电缆线在丽日下如死蛇一般蜷曲着,半人高的油松树苗倒伏了一大片,赵明俯下身子,认真地和后生一起清点树苗数量,黑红的脸膛在烈日下,发着暗金色般的灿然,汗水顺着鼻尖流下来,晶莹剔透,如融化后的初雪从屋檐下顺次飘落。
处理完这档子事,我们继续前行,道路愈往上愈窄,路面几乎寻不到泥土,都是由一块一块的石脊连缀而成,弯道一个比一个急,而赵明的车速并没有降下来,我坐在摇摆不定的副驾驶位置上心惊胆战,伸头看向窗外,外面是连绵着的山脊,满眼郁郁葱葱,脚下就是百丈悬崖。车行到一个稍微宽阔的转角,我借口要出来看看,让他把车停了下来。这里地势相对平坦,视野开阔,凉风习习。站在这里有种“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的感觉。向北一望,玉皇顶好像伸手可及,南面由钢筋水泥浇筑的城市也成了微缩景观,这里应该是泰山的半山腰。回望来时的道路,根本看不到明显的轨迹,到达这里就是攀爬也是困难的,而赵明却把汽车开了上来,这不能不让人匪夷所思。
那天下午,我们在大直沟检查站稍作休整,赵明又带我一直往山上走。在一片树木繁茂的山怀里,我们找到了看山人最早居住的地窝子,其简陋程度让人吃惊。低洼处用石块干垒起来的一个弧度很小的拱顶,门高不到五十厘米,弯腰进去都费劲儿,我进到里面看了一下,站立是不可能的,只能像猿猴一样塌着腰。干打垒的石块大小不一,光线铺在顶上被那些微小的空隙筛下来,在狭小的空间里形成箭簇般的彩带。这样的建筑既不能挡风也不能遮雨,就是一个寒窑。据赵明介绍,就是这种地窝子,当年看山的值班人员却一住就是半个月,他父亲就是当年其中的一员。父亲每次上山都要带一大包煎饼,两大罐头瓶子咸菜,有时还放上几块煎好的咸鱼,烟叶也是必不可少的,山上日月长,父亲只能用抽烟来打发时间。说到父亲,赵明的话格外多了起来,他说小时候几乎对父亲没多少印象,一年也就见几次面,只记得父亲每次从山上下来,都会给他带几只大蝈蝈,无一例外都装在自己编织的笼子里,那些笼子编得很精细,虽然不大却门窗俱全,要能保留到现在绝对会是精美的艺术品。我听了很感兴趣,就说可以再让老人发挥一下这个特长。赵明听了,半晌没说话,顿了一下,才低头说:老人六十多岁就不在了,患得是肺癌。
此后,赵明成了我与这座大山最为重要的纽带,我连续十多次深入大直沟检查站,随着他几乎转遍了周围的所有山头,听他讲述泰山上的风物和故事。随着对赵明的深入了解,我对这个与泰山共同成长起来的小人物愈来愈有感觉,我在他身上发现了很多闪光的东西,他简直就是一部有关泰山的百科全书。有了这种新的支撑,我重新收获了自信。当然,与赵明的结识收获还不仅仅是个人写作上的裨益,与大山为伍,胸怀像大山一样宽广的人,他们的气场肯定是无处不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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