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连伟
儿时对冬天的印象就是寒冷和大雪。
回首往事,总有那么几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刻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而且随着时间的年轮飞逝,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农村家家户户都过着比较贫穷的日子。
穷人最难过的就是冬天。冬天最难过的就是下雪的日子。
那时的雪真多,下雪的日子那么密集；那时的雪下起来是真大,大到一夜风雪,第二天早起竟推不开门了——大雪把房子封住了。
那时的冬天是真冷,真正是天寒地冻。三间草屋的土墙缝可以伸过去一只手,床上的破棉被盖了头顾不了脚,西北风从墙缝里飕飕地往屋里刮,床上的我冻得瑟瑟发抖；锅屋里的水缸被冻成了冰疙瘩,大地被冻得裂开了口,好宽,好大……
那时我身上穿的棉袄棉裤都是娘把二哥或二姐的棉衣大改小改造的,棉袄棉裤的里面没有额外贴身的内衣,棉袄棉裤外面也没有多余的罩衣。冬天到,寒风来,冷风从扣不严实的袄领子里进到上半身,下面则从棉裤脚往上直钻。下雪的日子,一脚踩到厚厚的积雪里,雪就从裤腿角钻到棉裤里了,顿时一股透心凉的寒气直钻到心底里；有时走在路上,雪粒子透过袄领子,一点一点,一片一片,落到了皮肉上,上下齐攻,冻得浑身发抖,牙齿子上下不停地碰撞,咬得嘎吱嘎吱响。
冬天大雪纷飞的日子,最忙最累的就是娘啦。
北风不停地刮,天空中如鹅毛如柳絮的雪花不停地飘,在磨道里推磨的娘头上戴着一个斗笠,爹的身上披着一个蓑衣,放眼望去,草屋上、树枝上、院子里被白色笼住,天地一色。
一家老小并不因为下大雪就无需填饱肚子,爹和娘天不亮就起床顶风冒雪开始推磨,终于把一盆地瓜干掺了几瓢玉米粒子磨成了糊糊,娘就坐在鏊子前开始做烙煎饼的准备。
爹到院子里的草垛前,用棍子把柴垛上的雪敲掉,然后从柴垛里扯出一筐麦穰。娘抓一把柴草放到鏊子下开始点火,一夜的雪让这些柴草十分潮湿,几经反复好不容易把柴草点着了火,顿时带着寒气潮气闷味的浓烟熏得娘眼泪直流,咳嗽不停。院子里的积雪越来越厚,一张张煎饼被娘从鏊子上揭起来,成为一家老小的主食。
我想,在那一个时刻,娘的心里只有她的亲人,越是大雪纷飞的日子,越要让她的丈夫和她的儿女填饱肚子；而她,雪下得再大也只是天公的事,影响不了她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责任。
穿越时空五十年,我依然清晰地看到大雪纷飞的日子里那坐在铁鏊子前烙煎饼的娘。
岁月匆匆,时光如白驹过隙,爹去世后的第23个年头,86岁的老娘病倒了。这次是大病,发病的时间就是23年前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日子。脑梗,从那一刻起,医院的病房成了娘的新家。
2015年11月26日的夜里,下了这一年的第一场雪,六角形晶莹的雪花从小到大越来越大,洋洋洒洒如同一幕白纱。唐代白居易描写《夜雪》:“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而对我来说,那一夜不知从床上爬起来几次,看着窗外一片银白,我的心一直挂在病房里的娘身上。
那天早上,窗外树上的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一片洁白、安详和宁静。病房里的娘张着大口喘个不停。娘的嘴唇已经干裂,我用棉棒醮上水给娘湿润一下嘴唇,娘的喉咙已经快要点火就着的感觉,那干燥嘶鸣的喘息声让我和大姐站不住坐不下。
一直盼到医生来查房,但我们听到的医嘱却更让我们绝望和心碎。病床上的娘还是喘息不止,我和哥姐们商量后踏上了回家的路,我要回老家找大伯家的哥嫂商量一下娘的后事。
从我13岁进城赶考,到后来在城市里工作,回家的路不知走了多少趟,唯有这趟让我心碎。公路上的积雪让车辆行驶缓慢,我感叹上苍的无情和命运的残酷,慈祥的老娘就要永远地告别这个世界吗?爹走了,娘再没了,我还有家吗?有爹娘的地方才是家啊。
当我的车停在老宅的门前,门前厚厚的积雪依然。小时候大雪过后,娘烙煎饼爹扫雪的景象呢?
当我推开老宅的大门,迎着我奔来的是从积雪盈尺的院北头一跳一跳地跑来的看家的老黄狗。当年我冒雪回家那个一把把我搂到怀里的娘呢?
院里的桂花树上布满了白雪,蜡梅已经挂满了花苞。放在往年,我一定会把娘请到桂花树前照张相,让娘穿上大红色的外套,戴上大红的围巾,祝福老娘做百岁老人。可我的祝福已成为一腔空愿……
岁月如水,流走的是时间,留下的,是深深的思念和人世间最纯真的感情。
我知道,在四季分明的故乡,每年的冬天还会有下雪的日子,故乡的老宅还在,不在的是曾经在老宅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爹娘,是消逝了的童年的无忧和成年后的担当。
其实,不论是有雪无雪,不论是小雪还是大雪,长长的人生路上,一路走来时,那些大雪纷飞的日子和日子里万千俗事以及日子里的心情,都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总是在回首的瞬间,那么清晰地闪现在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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