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燕
金莹说起自己小时候,脸上带着一种溺爱的嘲弄微笑,就像我们大多数人回忆自己童年时,脸上会情不自禁地微笑一样。
金莹在上海苏醒并剧变的时期长大。到了她做纪录片导演,开始拍摄上海的故事。
“这次做的纪录片,要拍的楼包括:龙华塔、外滩气象信号台、海关大楼,沙逊大厦、中国银行大楼、百老汇大厦、国际饭店、中苏友好大厦、联谊大厦、东方明珠、金茂大厦、环球金融中心、上海中心。”
金莹和我一起画了一张她拍摄的上海天际线变化的高楼图,这些都是上海各个时期的城市制高点。她差不多都上去过了,她从天际线上打量过这个巨大的城市,这让我很是羡慕,我也喜欢从高处看城市的那种奇异的感受。
金莹和她的拍摄小组,在这些制高点上,一起完成了他们的天际线历史课。
龙华塔是北宋时代的上海制高点,一千年了,那时我们这里是水网丰富,土地肥沃的江南,是中国最古老的稻米之乡。
然后,另一座塔来了,外滩的气象信号塔,十九世纪法国传教士修建的,向整个东北亚发布航海气象,船进出港口的时辰,这时,我们这里是重要的通商口岸城市。
1929年的沙逊大厦,它曾是外滩的最高建筑,也是最现代和建造精良、追求华丽的酒店。这时,上海是亚洲最繁华的都市,引领着城市发展的潮流:摩天楼出现了。
到了国际饭店,1934年,摩天楼已成为上海重要的面容与骄傲。
1955年的中苏友好大厦,它塔顶上的那颗红五星是许多年的上海红色制高点,夜晚散发出红星的光芒。这时,上海是新中国最大的工业城市。
1985年的联谊大厦——上海终于又开始造高楼,而且一上手就是玻璃幕墙的高楼,与贝聿铭同时在巴黎卢浮宫设计金字塔使用玻璃幕墙,以及当时香港的最高建筑中银大厦使用玻璃幕墙的时间几乎一致。联谊大厦一建成,就刷新了上海摩天楼的制高点。它可以说标志着上海开始醒来。
1993年,上海开始经济起飞的准备,东方明珠电视塔成为整个上海的制高点了,在浦东,先见之明。果然,浦东从此成为新的摩天楼摇篮。
然后,就是我们看到的浦东“三件套”,先后二十多年,件件刷新上海天际线的高度,真正的起飞。到了上海中心,它已经是世界第二高的高楼了。
金莹说,她是在一次次去到上海城市制高点的天空下,梳理了属于自己的上海简史。当她2019年,从天际线上勾连起一部上海简史时,上海超过200米的高楼已经有五十栋之多,是个名副其实的亚洲超大都会。
让金莹意外的地方是,这次拍摄不光是她有机会为自己创造了地方历史课,而且还让她发现了高楼上的时光机,让她能穿越到历史尘封过去的时光机。她的时光机不是安徒生童话里的木鞋,而是上海的天际线。
龙华塔只有四十米,但却是从北宋以来,上海几百年来的最高点。文人们和和尚们才能去到塔顶。许多时间,他们看到的是江南的田野与小河。等到我上去时,已经在龙华各种高楼的包围之下,好像一个小平台了。但是,我还是能看到龙华古塔上的飞檐,感受到塔顶的微风,当看到下面临近的龙华寺。啊,北宋的时代也许人们也是这样祈祷的,求平安的生活,求得到庇护的心情,现在也没有什么变化的吧。我很感动。
还有一个令我感动的楼顶,是国际饭店的顶楼。在历史资料里,我看到一些太平洋战争时期留在上海的外侨的回忆录。日本人轰炸闸北,炸掉商务印书馆的珍本图书馆和印刷厂的时候,有人特地到国际饭店的天台上去看。其实天台朝北的地方,视野并不开阔。但是在烟囱的缝隙里看到闸北的时候,我能强烈地感受到1937年遮天蔽日的黑烟,也许夹杂着随风飘来、源源不绝的商务印书馆珍本的灰烬。上海被迫停滞下来。我很感慨。
第三个地方,是上海大厦顶上的两个平台。两个平台,一个朝西,一个朝东。当年到访上海的重要外宾都会去朝西的平台上观看市容,比如为尼克松访华打前站的黑格将军,还有法国总统蓬皮杜。上海从不引他们去朝东的平台上去,因为它面对浦东,当时那里什么也没有。
现在,我和金莹他们去拍摄时,首选是朝东的平台,因为那里可以拍到浦东的高楼群。我在两边的平台上拍摄,到傍晚六点钟的那几分钟,整个城市突然亮了灯。好像城市的另一个时空被突然打开了,洋溢着与日出时刻非常不同的生命力。
晚上六点钟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璀璨城市,让我感觉震撼。我突然发现,其实这一批建筑,与其说它们是为了追求高度而存在,不如说追求的是彼此的独特。中国银行大楼虽然高度没有沙逊高,但它是外滩唯一带有中式建筑的元素;百老汇大厦虽然也没有国际饭店高,但它是外滩唯一可以看到浦东浦西两岸江景的建筑。就这种和而不同的气质,其实才是这座城市的气质。而在现在浦东三件套身上,其实也是能看到类似这种的体现。
在金莹看来,她看到的是上海的基本精神:那是一种包含在无限动力里,和而不同的宽容。
(转自《新民晚报》)
本稿件所含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
齐鲁晚报所有,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未经授权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