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袁蒙沂
村庄的果树、庄稼,就像变幻莫测的风霜雪雨,时常在更迭。山楂树,却是种不一样的存在。多少年过去了,一直勇士般坚守在山岭中。
每每回老家,我都会到附近逛一圈。山楂树的地盘,如海绵浸水,一天天饱涨,一点点铺远。它们是群无所畏惧的战士,不需谋划布局,只要有土壤的地方,不必斟酌,直接先占据了再说。待其他果树醒悟过来,已无力还击了。山楂树,短短几年就成了村庄的霸主。
它们占领村庄后,起初是羸弱的。枝软叶嫩的树苗,刚刚在新地方站稳脚跟,叶子尚且稀松。一棵棵树苗间,被预留了两三米距离,阳光透过这些缝隙洒下来,在泥地上映照出一片片斑驳的光影。山风的暴躁脾气上来,就是摧枯拉朽地猛攻,但依然见不到树枝咔嚓咔嚓断裂的景象。山楂树始终保持着坚守的态度,哪怕被吹弯成卧地的弧形,也未放弃过。
村里人懂得,山楂树的柔韧和硬度是埋藏在骨子里的。苍老树枝的硬,是不肯弯折；新枝嫩叶的软,迎合着山风。一硬一软,把它们武装成了信念,不惧昼夜晨昏地持续生长。这种生长是缓慢地生长,是需要风雨雷电磨合地生长。一棵山楂树,从幼苗到结果大概得四至五年。树与树之间枝丫交错,你的枝拥抱了我,我的叶触摸着你,编织成一堵堵稠密的绿高墙。它们的交往把村路和荒岭捕获,收编成山楂园的一部分。山楂树的气场,把乡亲们吸引在左右,把村里的羊群和家禽驱赶到别的地方。乡亲们喜欢这样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花开到果熟,不停地用锄头、铁锨在山岭的某一处角落里琢磨,刨挖、敲打着一个个不起眼的处所。
干旱总在春夏秋三季到来,不声不响笼罩整个山岗,横冲直撞至坡岭、河沟、房顶、水井,甚至山楂树的根系和血脉里。山楂树陷入干旱的魔咒中,一个个稚嫩青涩的山楂果,被阳光灼伤了皮肤,皱起稚嫩的眉头。有经验的乡亲,这时就会出手干预。一根白蛇样的塑料管从最近的一处水井或池塘出发,承载着救急的职责,一头扎进山楂园里。几只饥渴的喜鹊看到水管后,呼喊几声,三五成群飞落进山楂园。那种声音,在燥热的山村,撕裂空旷的原野,和井水一道,渗入大地的肌肤,只留下一丝丝微弱的痕迹,挣扎在空气中,成为干燥的装饰。
山楂树一直在默默坚守,它们积蓄得太久了,直到干旱刺激了周边的坡岭沟壑,干枯了四围的其他植物,才显现出顽强的一面。它们展开薄白的花瓣,高高托举在枝头。然后悄无声息地孕育出一个个青山楂。它们静静地长着,把自己偎依在一片片叶子侧旁。山楂树是低调的,花开时的沉默,果熟前的瘦小,把它们稳稳地搁置在山野里,与天地混淆,一年四季,任凭寒热旱涝,任凭风吹雨打,不起眼地存在着。
老家的蜂场里,栽有两棵山楂树。山楂花开的时节,真正在花上采撷的蜜蜂却不多。山楂花略微的臭味,让蜜蜂们选择了几乎同时盛开的刺槐花作为亲近对象。山楂花的美,却是淡淡的异味无法掩盖的。拉过一枝一簇,注目观瞧,五个椭圆形花瓣,匀称地排布着,围成一圈。漫山遍野的山楂树,一层层如雪如云的白色,点缀覆盖在绿色的枝叶上,让人有坠入云雾之中的感觉。倘若来上一场大雾,缥缈的山楂林,满树的繁花兀自开着,不喧嚷,不骄躁,揭示着生命的平凡与静美。
花瓣落后,山楂树进入新的阶段。青涩的山楂果,在花瓣落地的瞬间,开始了又一个征程。膨胀、膨胀,不是一种傲慢存在,而是一种必须的姿态。这个时候,对水的需求,远远大于之前。干旱,也在这个节骨眼迫近。山岭上没有溪流,山楂树只能靠自己,把根深深扎入泥土,一直往深处延伸。干旱和大风,是山楂树往深处扎根的赌注和动力。它们不像野花野草那样无奈,眼睁睁企盼雨水的到来。它们在向大地深处探寻,把命运牢牢抓握在自己的根系中。大地,是它们可以触摸得到的希望。山楂树深信,命运不能靠等待施舍和给予,等待的结果必将会与花草一样,渐渐干枯。
其实,我也是一棵山楂树。从村里,沿着学校的地盘,一直生长到大城市。再从城市回归,在村庄外不太远的镇上安家。像个过客,又非过客。工作之余,我还常回村里。村庄还是原来的村庄,只是炊烟不再那般浓、那么多。山岭中的果园,也早有了被浇灌的条件。深井、抽水机、水管,几乎可以延伸到每一棵树的地盘。
村庄变了,变的不仅仅是炊烟。梨树、苹果树少了,猪羊少了,鸡鸭鹅少了,这些都只是插曲和表象。村庄的路,犹如爬墙虎的枝叶,攀爬到村庄各处、山岭各处,通向了遥远的城市。这种便利,让村里人的远行成为一种随意。若是愿意,天南海北,只在一念之间。
村里人的出行,又一次把村庄和山岭撇给了大地。山楂树,还得努力把根扎入泥土。只有扎根够深,才能抵御狂风,才顶得住干旱。就像我,就像村里的人,走到哪里,都是一棵渺小、平凡的山楂树,一棵移动的树。村里村外,山楂树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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