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樱
忘记是什么时候,我被朋友拉进一个鲜花团购群,群主叫花庄主,插得了花篮花束,做得了甜品摆台,心灵手巧,热情随和。每周群里都搞鲜花团购接龙,品类繁多,价格也不贵,什么圣心百合、香妃玫瑰、满天星、康乃馨、一叶莲等等,让我长了见识,开了眼界。群里像我这样的花盲不在少数,花庄主耐心答疑解惑,传授养花之道。有个朋友每次团购都下两份单,后来才知道她给婆婆家也送一份,这样的孝心着实叫人感动。
前段时间,我特别喜欢风铃花和圣心百合。风铃花初绽羞答答,全部绽开就像摇动的小铃铛,充满童真童趣;而圣心百合,白色清新淡雅,黄色可爱活泼,买回来后先把根部斜剪,在水中醒上几小时,也不用每天浇水,能养一个月。这个春天我有些抑郁,看看这些花儿便平静很多,心情得到放松。与花对视,沉默不语,但花知道我的心思。很多时候,花比人更值得托付。而那些形形色色的花语内涵丰富,耐人寻味,了解的过程中,内心不自觉变得丰盈,涌动着对自然的感念。难怪诺奖得主莫里斯·梅特林克说,“我们花园中的花朵彰显出巨大的力量,如果我们拥有这些力量的一半,来克服痛苦、衰老、死亡等种种辖制我们的必然祸患,那么我们就可以完全相信自己的情况将不同于现状。”当一个人抛舍功名的绳索,专注凝视一朵花的时候,心灵会豁然有了光。
要说最顶流的“花庄主”,非曹雪芹莫属,仅一首《葬花吟》就很难有后人超越。整部小说最高妙之处在于曹公以花喻人,明心见性,花事荼蘼,照见灵魂高贵。且不论生日宴上“占花令”游戏所呈现出的迷人花谱,只说说宝玉的两次救场,一次是香菱换裙子,一次是为平儿理妆。《红楼梦》第62回,宝玉过生日,这天同时也是平儿、邢岫烟、薛宝琴的生日。这边史湘云醉卧石凳,那边香菱弄脏了新裙子。想象一下当时情景:香菱与戏班的女子玩耍,发现一枝并蒂结花的“夫妻蕙”,被豆官当众揶揄道,“你汉子去了半年,你想着夫妻,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臊!”香菱气不过,两人在草地上打闹起来,裙子就这样沾了污泥。救场者必是宝玉,他拿来袭人新做的裙子给她换上。接着,他用树枝挖坑,拿落花垫在坑底,把“夫妻蕙”和自己的并蒂菱放进去,又取落花覆盖,用土完全掩埋。他掩埋的哪是花儿,分明是香菱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一部分。如此懂得,就是慈悲。
再说第44回,王熙凤寿宴忙乱,贾琏趁机与仆人鲍二的老婆好上了,被凤姐捉奸,无辜的平儿也被卷进脏污不堪中,遭贾琏厮打。事后宝玉赶来救场,“好姐姐,别伤心,我替他两个赔不是罢!”见平儿衣裳脏了,说道,“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换了下来,拿些烧酒喷了熨一熨,把头也另梳一梳。”幸亏贾政不知道,否则宝玉必被打得皮开肉绽。宝玉从来都是真诚待人,对姑娘们更是高看一眼。换完衣裳,再抹胭脂,“姐姐还该擦上些脂粉,不然倒像是和凤姐姐赌气了似的!”说罢,他在妆台前打开一个宣窑瓷盒,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递与平儿,“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又说,“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华露蒸叠成的。”只见“平儿依言装饰,果见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最后,他拿竹剪刀在花盆里剪下一枝并蒂秋蕙,给平儿簪在鬓上。
在曹雪芹眼中,只有大观园里的女孩们才能配得上这些“上好”的东西,包括戏班子里的“官”们——配得上,说到底是一种境界,每朵花都以自己的方式独活,都有属于自己的尊严和人格,并无尊卑贵贱区别,这也是曹公最大的善意。宝玉的体恤、呵护、惜福,实际上蕴藉着一种人性探询。如鲁迅先生所说,“至于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的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这种探询打破传统,能够看到更多可能性,也是对众生的精神启发。《红楼梦》里的花花世界,有太多阐释不尽的美好和忧伤。曹公播撒的是柔软心,收获的是一片精神花田。
想起认识的一位阿姨,老家在外地,嫁到济南,几年前婆婆去世后,她把房子租了出去,到长清包了块地养花,从几个大棚发展到现在的养花基地,忙得不亦乐乎。有时遇见她回来拿点东西,只见她皮肤黝黑,脸膛通红,一身打扮格外鲜艳。她的老公是残疾人,干不了重活,只能给她打下手,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个人忙。有人不理解,说她自讨苦吃,她也不反驳,“养花就像养孩子,时间久了搁不下了。天天和花打交道,心不累!”她脸上笑盈盈的,连皱纹似乎也少了。爱花的人都年轻着呢,我这样想。
相信没有人不喜欢花,就连著名词人辛弃疾在策马征战途中也留下浪漫一瞥,“山无重数周遭碧,花不知名分外娇。”春夏之交,我在赏花、写诗、发呆中虚度,爱屋及乌,淘来一本《小原流花道经典》,午后翻上几页,学点无用之道,愈发觉得生活充满生趣,也愈发觉得自己囊中羞涩,如余秀华的诗句,“我真的对他们∕爱得不够。”或许,一个人做不了“花庄主”,做个随心所欲的赏花人也是蛮幸福的事情。
本稿件所含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
齐鲁晚报所有,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未经授权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