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喜交加
2021年08月30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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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倩

  认识朋友13年了,他毕业去了北京,一路打工,过去写写网络小说,近来喜欢上脱口秀,下班后去剧场当志愿者,偶尔也能上台表演开放麦。如果换作我,着实没有他的勇气,望着他登台的照片,我想起一个词:悲喜交加。
  案头放着陈彦的新书《喜剧》,读完后竟不知从何说起。不是小说不好看,只叹生活太奇幻。这个初夏,疼痛爆发让我进了医院,连续几天输液打针灌药,肠胃也跟着“揭竿起义”,升级版的“痛”把我打入深层思考——生活了36年,究竟该给人生打上何种底色?是悲剧,还是喜剧?抑或说,把喜剧当成悲剧?
  20多年前,班上一男生调皮捣蛋,数学老师说,“你记着我的话,小心将来乐极生悲。”那个男生名字里有个“乐”字,与我住一个大院,如今已结婚生子,工作还不错,还是那么胖,可那位数学老师已经驾鹤西去。可见,悲与喜并非不变。或许,正是我们中了非此即彼的“毒”太深,曹雪芹才会创作一部《红楼梦》给人们醒醒;也许,正是我们太习惯肤浅看问题,鲁迅先生才会道出“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箴言。然而,80多年过去了,大多数人仍停留在原地,搞不懂这悲喜人生,这才是最让人哭笑不得的尴尬局面。
  陈彦在创作谈中说道:“以我对戏剧的理解,喜剧,就是一种最难把握火候的烹炸蒸馏、煎灼生汆。”也可以说,喜剧,是困境,是两难,也是一张人性的试纸。他在小说中讲述了一个很好笑但到最后又笑不出来的故事。
  《喜剧》开篇写道:“谁在恋爱,谁就会以喜剧夸张的手法进入角色而不自知。有时可能会像鸵鸟,以为头钻在隐蔽的地方,身子和屁股别人也看不见了,往往就留下一堆笑料,让人间喜剧有了取之不尽的素材。贺加贝就是这样出场的。”
  小说开场就定了爱情调子,而且把舞台与生活混淆,似乎故意让人分辨不清。倘若用一句话概括,这个故事就是写丑角演员贺加贝如何追求名角万大莲的,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贺氏父子都是喜剧演员,其父艺名“火烧天”,以丑角走红,却自有看家本领,深谙丑角之道“关起门来熬鹰,上到舞台敛才”,始终恪守艺人底线“不惟财,不犯贱,不跪舔”,另有“三演”和“三加戏”,即脏话连篇的不演、吹捧东家的不演、狗眼看人低的不演;给懂戏的加戏、给爱戏的加戏、给可怜看不上戏的人加戏。他多次给俩儿子强调“严谨是喜剧的生命线”“不光要把嘴闭严了,把尾巴夹紧了,还得连脸上的得意都抹平了”。可贺加贝充耳不闻,把喜剧演绎成了悲剧;贺火炬倒是幡然醒悟,退出合伙人,踏上求学之路,探寻沧桑正道。“火烧天”患癌症去世后,贺氏“铁三角”从此坍塌。为了迎合市场和赚取流量,贺加贝奉利益为圭臬,不择手段,突破底线,先后经历王廉举低俗闹剧、镇上柏树、史托芬恶俗毒剧等制造笑点,用师爷南大寿的话说,“硬扑到人怀里,把你朝死的胳肢,不笑,把你压住、捆住胳肢”,贺氏喜剧坊沦为贺氏濯足坊,走向至暗时刻。那么,贺加贝到底追上万大莲了吗?他如愿以偿像牛乾坤那样有了自己的别墅,又与潘银莲大闹离婚,可是万大莲根本不买账,宁可被查封躲到乡下也不松口嫁给他,最终他落个两手空空。
  女作家计文君说过,“作家是通过作品才能成为作家的,虽然未必人人都像张爱玲那样躬身向曹、执弟子礼,但每个作家一定有那个拉着他(她)的手迈过文字门槛的经典文本。”我们读文学著作,某种意义上说是直接地或间接地触摸某种精神传统,虽然作品不同,却总能找到惊人相似的地方——以陈彦为例,无论是《装台》《主角》,还是《喜剧》,其一以贯之的精神血统是世态人情,“没有‘世态人情’这根俗骨的支撑,小说叙事就无法真正站立。”他写的是时代浪潮裹挟之下喜剧演员的喜怒哀乐,内核紧贴着生活而行,是世俗、世故、世态,归根结底是“人情小说”。小人物的命运遭际令人印象深刻。比如,潘银莲曾在红石榴度假村当服务员,只因与万大莲长相相似,便被贺加贝娶回了家。备胎妻子自然不好过,更难过的是儿时屁股被烫伤留下疤痕,后来生儿子贺喜时为了遮羞独自去医院。她的哥嫂也是苦命人,哥哥潘五福身体残疾,进城靠修鞋供儿子上大学,嫂子好麦穗在营业所打工时出轨,情人张青山赌博被逮捕,后来她确诊宫颈癌,是潘银莲去医院处理后事。
  最让人拍案的是作者在书中设置了一条叫“张驴儿”的狗,这只小狗并非是“狗眼看世界”那么简单,它代表一种讽刺手法。不禁让人想起李洱的《应物兄》里那只叫“木瓜”的狗,它先被应物兄捡回来,又被乔木先生收养,后来引出社会名流以及一只驴,把人物关系和世间百态巧妙杂糅在一起。张驴儿,原本是被副教授《喜剧论》砸过后溜出家的那条柯基狗,后来被潘银莲捡回梨园收养,它以第一人称所见所闻,来近距离打量这出荒诞的人间喜剧,揭露王廉举“叛变”,爆料武大富秘密,等等。后来,潘银莲带着贺喜和它回到老家偏僻小镇上。小说结尾处,这只哲学狗破天荒地给小镇上的同类们开了一场新闻发布会,接受大家提问。当“朝天望”狗狗问道:什么叫喜剧、悲剧、正剧时?它正襟危坐,答道:“喜剧让人智慧而陶醉;悲剧让人开悟而警醒;而正剧,就是大家现在正在进行的生活,离喜剧和悲剧也就一步之遥。比如你,一只眼仰望天空,一只眼扫描大地,就包含了所有喜剧、悲剧和正剧的元素。”读来使人发笑,又引人冷思考。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一个词语,悲欣交集。或许,只有参透了生活的酸甜苦辣咸,才能真正理解弘一法师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的深意;或许,只有领悟了人生的悲欢交替,才能深刻读懂曹雪芹“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真谛。“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悲也好,喜也罢,本来就是人性大幕的基本构成,缺一不可,又不可分割,正如贺火炬请教的顾教授所说,“无论喜剧、悲剧,都是在它那个时代,做着承接历史和重找、重建现实与未来价值的工作,除此之外,大致都是闹剧尔”“悲喜剧是孪生兄弟,也是难兄难弟,切不可截然瓜剖而豆分”。这无不提醒我们,悲时勿绝望,喜时勿过头,笑笑别人,看看自己,权当找乐,无需较真;吟啸且徐行,且行且自矜。这些,都是属于个人的修行,不断破执,不断修行,无穷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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