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唐朝姑娘李廿二跨越千年的邂逅
——聊城绳张墓地发掘记
2021年11月16日  来源:齐鲁晚报
【PDF版】
  M15墓室后部
  M15出土器物
  M15出土的李氏墓志
  本文作者在考古发掘工作中。
     中国考古界很有名望的一位老先生曾经说过“山东唐朝不死人”,我一度不太理解,这怎么可能呢?后来逐渐明白了,老先生的意思应该是说山东的唐代考古工作做得少,唐墓发现少,这让我感觉很惭愧。没想到斗转星移,2020年的山东唐代考古如同开了挂,接二连三地发现唐代墓葬,高青胥家村南墓地、章丘合庄墓地、聊城国悦府墓地,均有不小收获。眼看到了年终岁尾,我又有幸在聊城邂逅了一批唐代先民,特别是年仅26岁的姑娘李廿二让我尤为激动。

  □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 刘文涛

忙乘西风下东昌
  时间倒回2020年夏天,聊城市区东北隅一个叫绳张的小村,位于徒骇河北岸,几百口人的小村以张姓居多。村民口传,张姓始祖永乐年间自山西迁居至此,世代以制作麻绳为业,故名绳张。随着城市的扩张,地处城郊的绳张村近年来逐渐被基建工地上的马达声所笼罩。村西南的一处房地产建设项目因下挖基槽而进行了考古勘探。专业勘探队伍于地表五米下探出了一批砖室墓。9月,该项目占压地块勘探结束。因部分区域地下水位过高及其他原因,勘探区域并不是占压下挖区域全部,但还是探出了24座墓和一处同期遗址,时代为唐代。10月24日,我在从河南驻马店参加学术会返回济南的火车上,接到领导电话,考虑让我带队来进行考古发掘。在考古各段中,我最热衷的就是北朝—隋唐考古。能碰上唐代墓葬,在山东能碰上唐代墓葬发掘,求之不得,兴奋不已。当时我负责的曲阜工地基本结束,我赶紧整理完资料,打包物资,我还激动地作了一首打油诗:“客居泗上百日长,临别阙里仰奎光。千载诗礼源斯地,万古道义萃庙堂。苍桧遮覆大成路,黄叶掩映万仞墙。拾笔难绘秋酣意,忙乘西风下东昌。(东昌泛指今聊城市——编者注)”
考古像读一本倒装的书
  2020年12月7日,聊城绳张墓地工地开工。前期工作收获不大,多少有点令人失望,转机出现在12月20日。四个技工同时清理四座墓葬,M7(M代表墓葬,数字代表其编号。考古发掘中遗迹单位符号一般以其汉语拼音的第一个字的大写字母表示——编者注)、M8、M11、M13,M8顶部墓砖已被破坏,下面还没动,清去浮土,墓圹是长方形,墓室也是长方形。墓圹前面还连着个椭圆形坑,规模要大于前面清理的长梯形砖墓。起码在形制上又丰富了一类。技工小黄也给力,胆大心细,全力推进清理速度,我在一旁土堆上蹲着琢磨墓圹南边连着的这个坑的
性质,可别是盗洞。半天的工夫,已露出了一具人骨,并在头骨前出了红陶双系罐、白瓷碗、黑瓷罐等多件文物。继续清理,历时一天半,该墓清理完毕,为夫妻合葬墓,两具人骨,部分上下相叠。那个椭圆坑也做了出来,通过墓室南端的封门砖和坑的关系再结合墓中人骨的叠压关系我恍然明白,虚惊一场的椭圆坑原来是合葬所留。  事情应该是这样的:丈夫先亡,葬于没有墓道的此墓,夫人亡后,没有揭开已砌好的券顶,而是在墓室南侧掘开当时地面,在墓室南壁底部扒开一个口子,把夫人顺了进去,并用扒下来的砖随意堵住了口子,掘开的地面再填上土,就形成了刚发掘时的迹象。考古发掘就像读一本倒装的书,最先看到的是最后一页,考古人就是用考古的方法把它翻开并正过来。
“遇见”五代杨家夫妇
  M11、M13都是圆形穹隆顶砖室墓。先清理墓道,剔净封门砖上的附土,再清墓室,穹隆顶虽然被挖掘机破坏,但下面还是未被扰动的淤土,慢慢清理,期望有更大的收获。时间在一点一点流逝,淤土被一锹一锹地剖开。慢慢地墓室两壁露出了简易的砖仿木结构直棱窗、灯檠等。再往下就是棺床,一切进展都如同预想。棺床前部的壸门也保存完好,棺床前随葬的陶器、瓷器一件件在小心翼翼的剔刮中蹦了出来。陶罐上还有彩绘,难得!
  12月22日下午,临近下工,我给母校山西大学考古系主任李君老师打电话,想要一本母校新出的考古专业四十周年纪念文集。谈话间我向老师汇报最近在挖一批唐墓,李老师嘱咐我,他在河北衡水挖过一批唐墓,在封门砖上有墨书或朱书墓志,聊城离衡水不太远,这个细节要我注意。通完话之后,我赶紧把已绘完图的M13封门砖上层两块砖揭开,时至寒冬,砖与砖之间因为湿润的水分早已冻结在一起,并不是随手揭开这么轻松,但又不敢太用力。慢慢地用竹扦撬开两块砖,天哪!透过黄土尘埃和冰碴,隐隐看见下面真的有墨书文字。两块一合,下面字多,上面字少且大,大口哈气,待冰碴融化,看出上面赫然写着“恐山河改动,陵谷变迁,故勒斯铭,永为恒记”的字迹,这不就是墓志铭吗!我兴奋得不知怎么好了,我明白这两块砖将是解开这座墓甚至是整个墓地的一把钥匙。
  傍晚回到驻地,顾不上吃饭,先用棉签蘸纯净水清理上面的泥水,泥水清理后还有一层长期形成的水垢,字在水垢下面,隐约可见,我不敢再清了,怕损毁字迹。但不及时清理我又怕保存了一千多年的墨书因为环境的改变而字迹模糊或载体砖起皮、粉化,影响释读。我着急地求教文物保护方面的同事,做实验室考古的郑商第二天专门来聊城帮忙清理。两天后,水垢去掉,字迹显出:大梁故杨府君墓志之铭,惟开平四年九月……
  这是五代后梁时期的墓葬,直接精确到了月!山东唐墓发现得少,五代时期墓葬就更少了,这个有明确纪年,为以后的五代时期墓葬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标尺,念及此,我兴奋不已。就在杨府君墓志发掘后的第二天,继续向下清理封门砖的过程中,在倒数第四排封门砖中间,又清理出了杨府君夫人李氏墨书墓志砖,这个保存得字迹相对清晰,仅用纯净水去泥即能通读,李氏墓志所包含的信息更丰富,通读可知杨府君一家住在博州城内魏公坊,死后葬在城北三里,往西五里有大泊(即大湖),往东七里有大堤(应有大河),
  李氏葬于开平元年,早杨府君四年去世,这对于李氏墓志在下、杨府君墓志在上,存在合葬现象也就得以解释了。
  M13发现了两盒墓志铭,瞬间这个墓的内涵就不再是一个平面了,墓主的信息通过文字记载忽然变得立体起来。考古往往就在不经意间给你一个惊喜,这种感觉非入而不能体会,这就是我理解的考古的魅力。
一个有故事的女人
  好运气又延续到了新的一年。2021年新年伊始M15带来了更大的惊喜。
  在这片墓群中,M15体量最大,靠排水管最近,为安全起见,我安排了两个技工各带一拨人同时清理墓道和墓室。1月7日,墓室清理至底,因为冷,两个技工轮流下去清理,一个上午,惊喜不断,棺床前淤土中一会儿出土黄釉执壶、塔式罐、陶盆,一会儿在木棺右侧又出土一面直径22厘米的大铜镜。到下午3点左右墓室基本清理完毕,墓道因为水淹,从冰碴子中剔边,稍微慢点,但也仅剩了封门砖前的一点填土。我安排技工抓紧清理打扫,好在下工前航拍完,提取遗物,覆盖保温材料。
  这一天我都对着M15在琢磨一个问题:这个墓是已发掘的墓里面营建最好的,所有的砖的尺寸都几乎一样大,且火候较好,质量高,随葬品也最多。但里面却只有一具人骨,初步判断为女性。这到底是个什么背景的人?技工对我的一声呼喊打断了我的思路,我一步迈过去,在墓道最尽头,封门砖前出土了一合方形砖志。盖已断裂,志心也裂开,我赶紧督促他们清完后拍照测点,做好记录,同时让工人拿来塑料出纳箱把开裂的墓志小心翼翼地从墓道提取出放入其中。
  晚上回到驻地,又是一通忙活,吃完饭把大饭桌空出来,从出纳箱里把开裂的墓志小心翼翼地提取出来,清除上面的泥水,谢天谢地,这方墓志虽然开裂但没有水垢,纯净水拭完,竟几无文字残缺,通篇可见。志文如下:“维大唐大和六年岁次壬子十二月乙未朔廿七日乙酉。博州聊城县土山乡市内西畿人也。李氏女弟,廿二婚与清平县程家,未大归。享年廿六,去七月十□日终。瘗在聊城县北二里薛村南一百步,父母之茔廿步别园外平原,礼也。恐后山河改变,陵谷迁移,勒此铭文,永为恒记。廿二娘子墓志文,故记。”
  读完我思之万千,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
  她姓李,叫李廿二,家住在博州城外的土山乡草市内。本来李廿二许给了清平县的程家为妻,还未正式嫁过去就在大和六年(公元832年)去世了。为何二十六岁了还未完婚?死因是什么?因病?因战乱?因意外?墓志没有记载。志文载她是“李氏女弟”,是她哥哥给他操办的丧事?志文还记载她七月去世了,拖到十二月才下葬。虽许婚给了程家,但死后却没进程家祖坟,而是埋在了娘家父母之茔旁二十步的位置。为什么?不得而知。这些谜团或许随着这位李氏女永远地埋在地下了。
  我凝视她的骨骼,长1.61米,她活着的时候应该还高,长得也许娉婷妩媚,温其如玉。她的生前到底遭遇了什么?她那规整的砖墓,数量、质量都不错的随葬品是何人为她陪葬的?她家住在草市内,家里是不是做生意的?一千多年的沧桑巨变,这些谜团或许永远也解不开了。但就在2021年的新年伊始,我有幸邂逅了这位李氏女,她谜一样的经历令我好奇而又无奈。后来,我请来山东大学赵永生老师,从体质人类学研究角度来进行试验,二十六岁就去世的原因,这些通过现代科技是有希望解决的,试验还在继续,我期待最后的结果。
李氏墓志与“聊城三迁”
  当然,这方墓志还有更重要意义,就是其记载补充了晚唐博州城及城北的众多聚落信息和当时的历史地理风貌。
  墓志载李氏的墓在博州聊城县北二里,反过来说博州城就在该墓地南二至三里左右的位置。以墓为基点,往南二里左右是现在聊城徒骇河河床及南岸橡胶坝公园的位置,这应该是唐代博州城的位置。这个城是文献记载“聊城三迁”中的第二个城,世称“王城”,自北魏太和二十三年至五代后晋开运二年,存在了四百四十余年,因黄河数次泛滥淤积,此城于地表已踪迹皆无,以至于有后代学人臆断该城在今聊城市区东北北杨集乡境内。李氏墓志的出土,再加上后来出土的《杜元阳夫人李氏墓志》《杜期夫人墓志》的相同记载,可确定唐代博州城位置,亦可纠前说之谬。
  李氏生前居住和亡后所葬的乡叫土山乡,在博州城北,从发掘剖面看,从墓葬区向北100米的长度内,当时的地势逐渐升高,南北高差约2.7米,地貌为一土岗,墓葬区基本集中于土岗南坡,土山乡名称的由来,或与此土岗有关。《李氏墓志》载其墓葬埋在薛村南一百步,一百步不一定为确数,但能证实一点,就是墓葬就在薛村附近,而本次考古发掘中,在墓区东北和北面50米处发现唐代聚落一处,该聚落的开口层位与墓葬同期。清理出活动面、灶、水井、灰坑等遗迹和大量生活用器残片,对照记载应为当时的薛村。当然,记载的其他信息还有很多,还需要再慢慢地解读。
  在发掘验收完后的这几天里,我更愿意站在基槽上面,静静地凝望这片一千多年前博州城内外居民的身后世界,丝丝凉风吹过我的脸颊,我内心忽而静止,忽而波澜起伏。在这片我挥洒过汗水、挨过冻、受过苦的黄土地上,我是幸运的,用朱岩石先生的话说,“我透过历史的深度,看到了生命的永恒。”

本稿件所含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齐鲁晚报所有,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未经授权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网友为此稿件打分的平均分是:
齐鲁晚报多媒体数字版
按日期查阅
© 版权所有 齐鲁晚报
华光照排公司 提供技术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