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一首关于孤独的诗
□王晓磊(六神磊磊)
2022年09月10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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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诗寒武纪》 王晓磊(六神磊磊) 著 新经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六神磊磊读金庸、读唐诗,都别有天地——“用金庸来批判,用唐诗来欣赏”。在最新出版的唐诗三部曲第一部之“寒武纪”中,六神磊磊制造了一个时光隧道,把唐朝的诗人们带到21世纪,用我们熟知的生活场景,还原他们的朋友交往、爱恨情仇,让读者感受唐诗的力量与美。适逢中秋佳节,吟诵月亮的唐诗有很多,就让我们跟随着六神磊磊一起去欣赏诗人张若虚那首“孤篇横绝”的《春江花月夜》吧。
  某天的一个夜晚,皎月当空的时候,张若虚所乘的小舟来到了浩荡的长江边。具体地点是哪里,今天的人也无法确定,不同的地方各执一词。有说是湖南浏阳的。因为诗里提及了一个地名叫“青枫浦”。有人说,今天湖南浏阳恰好有一个青枫浦,所以是浏阳。而且诗里还提及潇湘,更说明可能是湖南。也有说是扬子津渡口的,认为唐代的时候那里的地理形状很贴合张若虚的诗。持这一说的学者认为,张若虚从没跑到湖南去过,诗里所谓的碣石、潇湘等地名,不过是指代扬州商人经商的地方。此外还有说是镇江焦山、江都大桥、扬州曲江、浙江富春江的。
  除了地点之外,我们也不清楚张若虚此行的目的,是探访友人,还是在差旅途中。
  总之那一晚,在潮水声中,一轮明月涌出来了。
  人间亮了。不只是一处春江亮了,而是从江面到海面,那千万里的广阔水域,那亿万个此起彼伏的春潮,以及从东边的碣石到南边的潇湘的漫漫长路上,都像是同时通了电一样,尽数明亮起来了。
  就像德国诗人斯托姆的《月光》说的:现在整个的世界,全埋在月光之中。笼罩世界的安宁,是多么幸福无穷。
  月光洒落,如同天女剪碎了她巨幅的白裙,抛向人间。它像雪一样飞在空中,又像霜一样撒落在花林里。月光吞没了一切,吞没了同色系的,也吞没了对色系的,洲渚上的白沙也看不见了,连候鸟都找不到驻足的地方了,发出惆怅的长鸣。
  这一刻,天地间唯余一片溶溶银色,只剩下那一轮孤月,还有一条扁舟上的张若虚。猛地,一种强烈的感觉捶击在他胸口。
  孤独啊。
  他发出了离奇的幻想:假如此时此刻把时光加速,月下这个小小的我会转眼间朽灭吧。还有那许多和我一同望月的人,那高楼里的玉人,远行中的旅客,也会一秒朽灭吧?而那一轮明月,那潮水,那江天,是不是亘古如此?
  张若虚感到,人,真是双重地渺小,在天地之中是渺小的,在时光之中也是渺小的。所以人也是双重地孤独,在这天地之中是孤独的,而在这永恒的时光之流里,又是何等地孤独!
  张若虚已经不知道站了多久。
  月轮渐渐地西沉了,落下去了,从鸿雁的翅膀边落下去了,从扁舟上游子的头顶落下去了,从离人的妆镜台上落下去了,从邻女的捣衣砧上落下去了,从千千万万个同时望月的人心头落下去了,终于落到海上迷蒙的雾霭中去了。
  而在这一个不眠之夜后,张若虚的笔下诞生了《春江花月夜》这首诗。
  《春江花月夜》本来是乐府的旧题,相传是一百年前由陈后主创制的。这个题目,陈后主写过,隋炀帝写过,温庭筠也写过。但是自从张若虚的这一首诗被人们郑重发现后,大家就淡忘了隋炀帝、温庭筠的同题作了,仿佛亘古以来只有一首“春江潮水连海平”,这个诗题的代言人只能是一个张若虚。
  人们用了许多溢美之词形容它。明末清初的王夫之称它:“动古今人心脾,灵愚共感。”闻一多则称它:“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
  在我看来,它是初唐之前一切吟诵月亮的诗的总的收束。它是“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是“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是“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是“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是“美人迈兮音尘绝,隔千里兮共明月”;是“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它也是初唐之后千千万万的月的总的序章。它是“沧海月明珠有泪”;是“烟笼寒水月笼沙”;是“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满西楼”。
  也有一些评论家不喜欢这首诗,比如叶嘉莹老师就是。她认为这种诗比较容易写,因为春江、花、月、夜,都是诗意的字,七拼八凑就可以非常漂亮。凡是有一点才情,有一些诗歌修养的人,写出这样的作品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事实上,我对《春江花月夜》的感觉也经历过一段很相似的过程。
  少年的时候读到,感觉像拾到了珍宝,觉得美不胜收。后来渐渐地觉得它堆砌、空洞,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高的造诣,也不是最好的文学。可是最近几年,又渐渐地觉出它的好来。
  诚然,它会造成一种“人人都写得出来”的感觉,然而事实是,唐代擅长乐府和歌行的那么多,却并没有几个人写出来。温庭筠那么善于词藻,却也没有写出来,他的《春江花月夜》并不高明。唐代之后更是没有一个人写出来了。
  它堆砌吗?注意,张若虚几乎没有用一个典故。温庭筠的同题诗用了无数典故,而张若虚所用的都是纯真美好的自然物事,充其量用了几个地名而已。
  可能是因为诗里的字眼太美好了,我们就忘了张若虚的技巧。
  在这首诗里,月亮是有运动轨迹的,是一次完整的东升西落,从“明月共潮生”,到“落月复西斜”。诗歌里所有的一切,包括如织锦穿梭的景物,包括对离人的共情,对时光流逝的感叹,全部在月亮的这一次东升西落里完成。
  这首诗里,对情绪的拿捏是极有匠心的。月出的时候是一跃而出的,是奔涌式的,是果决的,“何处春江无月明”,月轮起,天下白,辉耀万物。而月落的时候,则是余情袅袅的,是依依不舍的,“落月摇情满江树”。
  主次的把握是极到位的。月亮是唯一的主角,而长江、花林、汀洲、白沙统统都是陪衬。似乎长江、花林、汀洲、白沙原本都是没有灵性的,是无情之物,然而月光一到,便瞬间温柔、有情了起来,月光是让万物生精灵的魔光。
  这首诗,它明明是秾丽的,却又没有脂粉气,像清溪流泉一样明澈爽朗;它明明写了闺怨春愁,在闺房里、在妆镜前、在捣衣砧上徘徊不去,但是绝不局促、偏狭,反而是让你觉得格局宽大宏伟、辽阔无垠。
  一方面,它像一个少年般青春懵懂,好像是刚刚长大的孩子,猛地第一次意识到物和我、永恒和短暂的关系,喃喃地对月亮发问:江月何年初照人?但是另一方面,它似乎又像一个哲人一样从容,叩问生命的奥秘。
  对于那些“可怜相望不相闻”的世俗儿女,它一方面充满了共情,为他们泣诉,为他们祈祷,但另一方面,似乎又带着一点“千里共婵娟”的通达。
  它明明笼罩着一种庞大的孤独感,但是并不消沉,最多只是怅惘。对于生命的短促、时光的无情,它似乎也是充满了唏嘘的,然而却又绝不过分哀矜,对这造物的安排更是毫无敌意。它不像海子的诗那样,“月亮是惨笑的河流上的白猿”,而是对月亮充满了理解。
  这以上的种种,就是我今天忽然又觉得它杰出、伟大的原因。
  张若虚的去世,应该是在开元年间,不会晚于公元八世纪中叶。到了清末,他的《春江花月夜》终于得到了最高的评价,就是学者王闿运赠予的那一句“孤篇横绝”。而那已经是他辞世一千一百多年后的事了。
  (摘选自《唐诗寒武纪》,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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