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锦佃
香山,秋夜。
王石门,一抓一把的星辰。
你曾在哪里借宿?你曾在何处沐浴过这样的星河?你曾牵手何人,在哪一片星光下徜徉无眠?日月盈昃,辰宿列张,生命中哪一个夜晚的星辰让你刻骨铭心?
王石门,唯有王石门。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无须惊恐,置身王石门,已是遨游在天界银河,身边就是天上人间。
李白站立的危楼高不过几丈,他的诗作《夜宿山寺》,写的是湖北省黄梅县蔡山峰顶山的江心寺。蔡山海拔58米,王石门海拔851米,他老人家若畅游齐鲁,偶尔错过宿头,借宿香山王石门,断然不会把那份浪漫豪放的盎然情趣,随意留置在寻常山丘之上。
王石门,一个不大的村落,一片顶着太多故事,俯视山川的向阳坡。
深夜里的王石门,晴空下黢黑的房屋,树影间隐约着灯火。
车在村庄下边的小广场上停下,车门轻启,跨下车的瞬间,已是置身清凉界。如水清凉,嗓间含化薄荷糖般的利落舒爽。双脚踩地,秋夜的凉寒透彻躯体,顿感衣衫单薄,形销骨立,已是身在广寒宫。
快看,星星!
同行的小伙桂赢洲一声惊呼,瞬间绽放了漫天璀璨。
抬望眼,我们顿时安静下来。我们伸着长长的脖颈,以仰望的姿势,展露着各自内里的惊喜。我们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我们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我们仿若久别重逢的恋人,又似阿拉丁打开了宝库的石门。
三个人,没有人欢呼雀跃,些微的声响都是那么不合时宜；喃喃的嗫嚅,都是静谧世界的嘈杂。我们缓缓地旋转着脖颈和头颅,我们生怕那些星辰转瞬溜走。我们根本无法锁定哪一颗星星,大小不一的星辰,亮度明暗的星辰,在深邃立体的天幕上闪烁、清澈、贴近,而又邈远。
此夜星繁河正白,茫茫苍穹,钟罩式的天幕,星辰浩繁,如梦似幻。哪一颗星星属于哪一个星座,哪一个星座又是依着怎样的姿势排列,我都说不出来,我不知道那些星宿的名字,我只是痴痴地仰望。
久违了的星辰。城市蛰居的许多年,我都忘记了星辰的存在。纵然尘埃遮挡,其实星辰依旧在；纵然现世纷扰,依然有真实的桃源存在。
从小在山里长大,看多了月升月落,见惯了星隐星现。待走出山外,一去十多年,故乡夜空的繁星,早已寥落无几。在城市栉比的高楼间,更是难见两三点星光。在王石门,遇见故乡。王石门,闪烁的,依然是昨夜的星辰。
夜宿王石门,缘起一场美丽的邂逅。
桂元,我的朋友,携其公子赢洲,驱车来乡间找我叙旧小酌。香山脚下,龙泽湖畔,劈柴炖老母鸡。湖水潋滟,清酒微醺,意兴阑珊,寅夜时分,意犹未尽。老桂性情中人,竟驱车直上王石门。赢洲质疑:今宵安枕何处?老桂洒脱超凡:敲门试问野人家。
高山难胜寒,我赶紧联系山上农家小院的段姐。段姐回复,尚有农舍一间,被褥齐整,洒扫停当,食宿无虞。
王石门,本无心成为风景。高山之上,王石门人历尽了生活的千辛万苦,尝尽了高山生活的艰难。一条天路,如绳索倒悬,二十八道急弯,仿若祖辈生活的千回百转。历尽几百年的坚守,于高山之巅,硬是守出了一份人人向往的世外桃源。
我们在段姐家的东厢房里安顿下来。左邻右舍的农家小院里住满了来自八方的游客。王石门的夜晚,接纳了远道的旅人,八百五十多米高的山巅之上,会集了怀揣朝圣之心的访客。很多游客都是一住三五天,或是直接在山上度过炎炎夏日。我曾许多次在王石门亮丽的阳光下徜徉,只见那些来山上久住的旅人,俨然就是王石门的村民,荷锄田间,引水种菜；或是信步村庄小道,林边陌上,其乐融融。
庭院里是树叶婆娑的杏树,方形的窗户在夜幕上裁出一片星光。小伙赢洲酣然入睡,枕着他自小至大初次见过的星辰,怀抱着他入住乡间的喜悦和兴奋。我和老桂毫无睡意,起身沿着水泥阶梯,攀上东厢房上的平台。平台上,一张木质条几,几个马扎,一片安静清凉的夜色。
星光下,仰头可见参差错落的房舍,影影绰绰的豆棚瓜架；俯首即是朦胧的沟壑山川,阡陌田畴。隔着几座宅院的一座平房顶上,闪烁着明明灭灭的烟头,是谁在独揽一夜星空,还是谁在如水的星光下参禅悟道?
阒无声迹。城市的声响在遥远的百里之外,属于自己的那些琐碎,也统统卸在了山下。我所纠结的、牵肠的、追逐的、无法排解的,原来都可以搁置在这逍遥自在的山坡。这是一份具体可感的逍遥,可见可闻,可触可摸；这份和谐有色有声,看似虚无,实则真实得让人落泪。
老桂是一个老牌摄影记者,豪爽深刻,遇佛问佛,见道坐道,见解总是鞭辟入里,启人心扉。老桂应该是参透了坐忘之法,但见他端坐马扎之上,面色凝重,不悲不喜,颇有一番仙风道骨。
一声遥远的鸡啼,两三声深巷狗吠,秋虫在呢哝,山鼠在夜行,况味十足的山巅夜色。不觉间,我们都已开始追逐宁静。我们挟着对世俗的理解,找寻各自精神的归处。我们都不言语,我们心照不宣,我们千般运筹万般设想,前去朝拜我们理想的圣地,可那里早已是座无虚席。我们不是唯一的追随者。
西南而望,香山主峰兀立星汉。王石门人,见惯了香山的日升日落,观尽了香山的霞帔云霓。不觉山路坎坷苦,只缘身在此山中,在轮回的寒暑中,自然平静地耕作。在我们眼里,他们是桃源中人；在他们眼里,我们来此或许仅为换取片刻的精神慰藉。
源里源外,是谁抚慰了谁的内心?不管怎样,王石门,会是我们驻泊心灵的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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