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刚
老家一年一度的社戏开唱了,这是农民伯伯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盛大的节庆。看到童年小伙伴在朋友圈里发的短视频,这次请来了大剧团,请来的著名演员曾经是梅花奖获得者,摆的各种祈福酒席也相当丰盛。村里老人个个热爱秦腔,肯定欢天喜地,要一场不落地看完。
给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父亲。絮絮叨叨地拉了几句家长,说天气很冷,北风吹雨夹雪,可是社戏依然很热闹,顶风冒雪看的人不少呢。但他熬不了这冷了,便在戏场里站了一会儿,转了两圈,回家了。煮了碗面条当晚饭,又把炕烧热,给牛喂了草料,便早早地关了门,准备休息了。山村老人的生活就这样简单。
将要挂断电话时,父亲突然又说,手机的数字键7摁不下去了,可能坏了,没法向外拨电话了,偏偏几个孩子的手机号,都有数字7。父亲又强调说,其他的键都好着呢,能摁下去,就这个7没反应,那肯定是坏了。
从有手机的那一天起,父母就一直用这种子女淘汰了的、按键式老年机。社会早就进入了数字时代,从2G到5G,手机更新了好几茬了,从大砖块进化到了触屏智能机,样子越来越漂亮,功能越来越复杂。可不管技术如何进化,对大字不识的父母以及乡亲们来说,这只是一个从那端传来子女声音的通话工具。科技越发达,对他们来说,使用的难度就越大,还是这种老式的老年机好用。尤其是山寨机最好使,来电声音洪大,待机时间很长。除了通话之外,还能临时当个手电筒用,是一个能通话能照明的生活助手,反而更加方便。
其实父母也很少给女子打电话,只有子女们偶尔想起了才给他们打一个。老人记不住电话号码,子女们便在电话里设置了快捷方式。但有时会拨乱,给老大打,拨出去是老二,给老二打,拨出去是老三或老四。他们还是习惯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往下摁,可是手指头早不灵活了,摁一个键停留的时间长、用力大,手机就会反应摁了两次或多次。一长串的手机号想摁准确,相当不容易。
现在的农村,摁键手机和触屏手机就把老人的生活天然地划为传统与现代两种方式。智能手机仿佛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把中老年人划分为赶上时代和落后于时代的两类人了。但凡会智能手机的,眼神儿还好使的中老年人,农活之外的时间,基本被抖音快手所挤占,茶余饭后便抱着手机,或躺在被窝或缩在炕角,一个短视频接一个短视频往下刷,从早刷到晚,打开电视机的次数越来越少,在手机前发笑的时间越来越长；而被数字时代所抛弃的这类老年人,也把自己活成了“老年机”,就是简单主义和实用主义,仍然保持着过去的生活传统,用着传统的农具,传统的思想在数字鸿沟面前,好像活得越来越力不从心。
我隔段时间就会给家里打个电话,说说农活和家常。刚进入农历三月,西北高原上除了麦苗返青之外,大部分土地还一片沉寂。草木在土地里面还没有完全醒来,农民伯伯在社戏中等待春寒散尽后下地开耕。天气一天天转暖,地里的农活就一天天增多,父亲基本上每天都要去地里一趟,给牛扒旧玉米秆子上的枯叶,或捕捉一种叫“瞎瞎”的地鼠。每次下地,他总是把手机留在家里,可能他觉得带上手机干活反而是个累赘。子女们知道他这个习惯,都是在傍晚时分,估计从地里回家了才给他打个电话。父亲这一辈子在地里不停歇劳作,让扶犁黑手变得皮肤粗糙指关节肿大,而且手掌比常人大不少。现在老了,这双曾经强壮有力的大手却颤抖得碗都端不稳了,端一碗水,有半碗能洒在外面。即使给他一个智能手机,那粗糙手指恐怕也刷不动精细的画面。
村子里和父母一样苍老的农民伯伯,都依然保持着耕种的习惯,舍不下那几亩薄地,在社戏唱完之后,下地、春耕、铺地膜、种土豆。冬末春初的黄土地,虽然满眼枯黄但高远寥廓,初春社戏的锣鼓声、吼唱声在高原上回荡着,慷慨苍劲,充满了野性的呼唤。村里的老人们经过一冬的蛰伏,又熬过一个漫长寒冷的冬季,在春天社戏的锣鼓声中汲取劳作的力量,从即将苏醒的大地中汲取生活的营养,要继续刻画人生中新的一圈年轮。
曾经一度,我们十几岁到二十多岁这个年龄段的子女,和父母之间的代沟越来越大,那时我们眼中的父母,是所有流行生活的拦路者,是看见就厌烦的“老执固”,但随着子女们自身白发丛生,迟缓的脚步与父母老去的脚步日渐接近,这代沟却又越来越浅,现在竟然几乎被时间填平。年轻时父母说话,我们都以撇嘴嗯哼的脸色回敬,而现在不管是回家交谈,还是电话里聊天,他们所说的一切都是对的,是无条件服从的,是珍贵的。现在,我们这些年过半百,头发甚至比父母还更灰白的子女,又有什么可以在父母面前逞能的呢?除了会用智能手机,认识一些汉字之外,其他所学好像也全部还给了生活,而思想意识和父母的越来越接近,诸如在对下一代的教育问题上、在生计问题上,和他们一样传统。当岁月的大铲将代沟填平,才真正深切地体会他们的良苦用心。
父亲这一辈子,大字不识一个,有时替他难过,但又替他感到庆幸,虽然他只能使用老年山寨机,与“刷”生活绝缘,与现代科技有了巨大的落差,但庆幸的是他又被落后的山寨机所保护,年轻人口中的“用户”“画像”“人设”,被老年机所屏蔽,智慧屏幕那头的各种算法算计不到他身上,那些充斥着满屏诱惑各种无所不治无所不能的保健品、各种免费赠送快领啊快领啊不领是傻瓜的劣质物品,各种恶俗无下限的搞怪和虚假的同情,都与他无缘。他没享受科技带来的愉悦与便捷,但也没受到屏幕后面纷繁杂乱的侵扰。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这些中年子女身上也出现了老龄化的症状,分神、健忘、强迫症、反应迟钝,曾经几分钟可以完成的工作,突然放慢了速度半天才能完工,手不听脑子使唤,脑子不听领导使唤……曾经以为我们摆脱了父母式的生活,可这些年在外面兜兜转转,转来转去,才发现其实没有摆脱多少。就像这个摁不下去的7号键,难道只会在父母的手机上失灵吗?推翻智能手机的下一代、下下一代又会是什么样的高科技产品?我们这些中年人能抓住吗?
这种失灵现象,很有可能会同样发生在我们这些表面上掌握了智慧生活手段的中年人身上,极有可能在前面的某一处等着我们,会成为我们这些中年人的拦路虎,很可能是我们学不会的、没法解决但又必须要面对的、一个导致与外界信息失联的故障,甚至成为一个绕不过去的生活难题。
这样想着,又释然起来,这个7号键摁不下去就摁不下去吧,我们多给他打电话,等有机会再给他换一个老年山寨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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