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瑞桓
若说命运的神秘在于它的未知性,那么青春的可贵就在于它的可能性。即便在秩序井然的封建贵族之家,《红楼梦》还是上演了一出青春大戏。这场大戏是在六十三回为宝玉过的生日夜宴上上演的,宝玉过生日,逢老太妃薨逝,贾母、邢、王等诰命夫人都要入朝随班守制,在小丫头们的导演下,怡红院上演了一出史无前例的主奴共吃一锅饭、同点一盏灯、我的青春我做主的集体狂欢。这一夜他们把大观园变成了自由的青春王国,专属于年轻人的多巴胺得到自由释放。但这盛开亦如烟花,虽美轮美奂却瞬间即逝。所以,若说《红楼梦》善用曲笔,第六十三回,则是从回目到内容处处都是伏笔都是谜,就像一个个魔盒,只有拆开了才能看清谜底。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死金丹独艳理亲丧”和“老太妃薨逝”放在一章中,其实就是把生置于死的阴影之下。无论是那个整日炼丹以求长生不死的贾敬,还是为王朝传递香火的太妃,渴望身体的永恒、血脉绵延不断早已内化成他们心里的伦理自觉。这样的生存前提,就必须拒绝个体生命对自由的追求。怡红夜宴上众女儿抽的花签,虽有植物个体自然属性的差异,但隐喻是共通的,即:美丽与短命共存,无论是宝钗的牡丹、黛玉的芙蓉、探春的杏花、李纨的老梅……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红楼女儿在薄命司里的宿命,寿怡红的夜宴上众女儿用抽花签的形式打开了自己命运的魔盒。
第一个出场的是宝钗。宝钗的花签是“牡丹”；签题是“艳冠群芳”；签诗是“任是无情也动人”。“任是无情也动人”是唐代诗人罗隐《牡丹花》中的一句。自古以来赞美牡丹的诗不胜枚举,曹雪芹为什么要选十几次考进士全部铩羽的“十上不第”的罗隐的这首诗呢?“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诗的大意是:“艳冠群芳”的牡丹要开,得借东风,杨贵妃不过是唐明皇的一朵解语花,虽然有“艳冠群芳”的惊艳,但却被韩令连根铲除,秾华终是被辜负。宝钗无情还能动人,无非两点:一自己会装愚守拙；二他人的无知愚昧。可偏偏无论宝钗再隐忍圆滑,最终还是落得个“金簪雪里埋”的“活死人”的结局。这不是宝玉的错,因为是她自己要住进“雪洞”才有安全感,宝钗终成了封建社会伦理秩序的祭品。
第二个出场的是探春。探春的花签是“杏花”；签题是“瑶池仙品”；签诗是“日边红杏倚云栽”。“瑶池”是神话传说中西王母在昆仑山的居住地,“日边红杏倚云栽”出自唐·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是一首晋谒之作:“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天上、日边、瑶池以及探春与轩辕帝一天的生日(三月三),都暗喻探春非俗世凡人。“倚云栽”应该暗示探春有“补天”壮志,但从探春的判词“生于末世运偏消”来看,探春“补天”应该是无望的。这不是探春个人才能问题,“杏花”没有春风终难“闹”,末世壮志难酬这是曹雪芹清醒和严格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使然。
第三个出场的是李纨。李纨的花签是“老梅”；签题是“霜晓寒姿”；签诗是“竹篱茅舍自甘心”。这里最具意味的是“老梅”。李纨虽为寡嫂,其实也不过20多岁,但在封建礼教下的膏粱之家,或许“竹篱茅舍自甘心”才是她最好的生存方式。但早已如“槁木死灰”的李纨,进入大观园后却满血复活了一般:提议办诗社、自荐为掌坛人、拿稻香村做社址。所以当黛玉发问,“都这么吃酒如何管理别人”时?时为大观园轮值CEO的李纨,马上接过话茬说:“又不是天天这样吃酒”,这话就像生怕被搅了局一般。在怡红夜宴上李纨不再是“心如枯井”的标准寡妇,她就像稻香村里那关不住的“红杏”也要“春意闹”,但宿命的花签还是让她抽到了一只“老梅”。作者正是想通过这种冲突,来展现封建礼教压抑人性的残忍。有血有肉、感情丰满的李纨,被封建礼教压抑成“桃李春风结子完”,“枉与他人作笑谈”的槁木。所以曹雪芹越是写出李纨性格的光彩,越衬出她心中的愁苦深重。
第四个出场的是湘云。湘云的花签是“海棠”；签题是“香梦沉酣”；签诗是“只恐夜深花睡去”。海棠花有“睡美人”之誉,这一典故与杨贵妃有关。宋代释惠洪《冷斋诗话》记载,唐明皇要召见杨贵妃,侍儿扶出酒醉未醒扶鬓乱残妆的贵妃,唐明皇形容其为“海棠春睡耳”。后来苏轼据此写了一首《海棠》诗:“东风弱弱泛崇光,香雾空朦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虽然史湘云的海棠签表面看似与杨贵妃有关,其实这里曹雪芹暗指这个豪门千金虽身份高贵,但她“襁褓之间父母违”,比黛玉还苦三分,只有“憨”与“昏睡”才能使她超脱命运的羁绊,“英豪阔大宽宏量”地行走于天地之间,但在夜阑人散之后的凹晶馆,却吟出了“寒塘渡鹤影”的诗句。这才是真实的湘云,虽霁月光风,终没逃过“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的命运。
第五个出场的是麝月。麝月的花签诗“荼蘼花”；签题是“韶华胜极”；签诗是“开到荼靡花事了”。荼蘼是夏天最后开的花,这可能寓意着这个会掐架也节俭的麝月,一直陪宝玉走过了最后穷困潦倒的岁月。
第六个出场的是香菱。香菱的花签是“并蒂花”；签题是“联春绕瑞”；签诗是“连理枝头花正开”。香菱是《红楼梦》中命运最苦的薄命女,“并蒂花”是作者给这个一生舛苦的女孩留下活下去的希望,但同时也是绝望。生于富贵之家,落入人贩之手,被卖遇有情郎又被薛霸王劫掠,以妾身苟活又被正室夏金桂不容,虽“根并荷花一茎香”,终是“影自娟娟魄自寒”,香魂一缕返故乡。
第七个出场的是黛玉。黛玉花签是“芙蓉花”；签题是“风露清愁”；签诗是“莫怨东风当自嗟”。黛玉在香菱之后出场,其寓意当有情在命在的黛玉必然也是质本洁来还洁去的结局。黛玉是“芙蓉仙子”,牡丹世间处处有,黛卿只应天界有。这落入凡间的仙子不怨遇到本就短暂的东风才草拆花心开；也不怨遇到的奇缘终虚化。所以作者这里借欧阳修写王昭君的诗,就是有意回避以西施喻之,绝美天下的昭君自荐出塞,“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莫怨东风当自嗟”是黛玉对红颜薄命的超越。天上掉下的林妹妹不怨天不尤人,她用尽泪水抗争,无奈“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不为俗世所容的芙蓉仙子,只有“随花飞落天尽头”才能“强于污淖陷渠沟”,黛玉的决绝不亚于一去不回头的昭君。
最后出场的是袭人。袭人花签是“桃花”；签题是“武陵别景”；签诗是“桃红又是一年春”。“桃花”在中国文化里有异性缘的意思,“武陵别景”是世外桃源,“桃红又是一年春”,把这些合起来就是说袭人最终是离开宝玉嫁给他人,过上了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生活。这似乎是说,伺候谁眼里就只有谁的忠仆袭人命最好。但在当时的社会,且不说有一女不侍二夫的天罡人伦,戏子本身就是下九流。那个对宝玉时时规劝,盼能坐上八抬大轿的袭人,不仍是没逃脱“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的悲剧结局吗?
怡红夜宴是为怡红公子而开,这个对不情之人也有情的宝玉,一心只想当好护花使者,可他却偏偏生在芒种节。芒种节是春天的最后一天,是送花的日子,这天过后所有的花神都要退位。所以这个一心护花的使者,看到的却是“三春过后诸芳尽”,大观园变成荒冢一堆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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