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炜
收到故乡寄来的快递包裹,碎花布袋子,袋口处用针线锁了边。针脚虽然粗糙,但还算均匀,粗拉拉地一路缝过去,里面的枣居然一颗都没有掉出来。一看就是不事针线活的母亲的杰作。
我用剪刀仔细地沿着针脚处剪开。袋口一开,枣的清香扑面而来。大部分枣都熟透了,透着红色的健康的美。有的枣上还带着叶子,叶子非常新鲜,就像上一秒还在枝头呼吸一样。红艳艳的枣配着绿油油的叶子,煞是好看。小时候总感觉红配绿太土气,现在反而觉得特别提精神,有种明艳的美。难怪古人说,红配绿,看不够。不得不承认,老祖宗的审美是经得起岁月沉淀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样颗颗饱满圆润的枣居然是我们家院子里那棵貌不惊人的小枣树结的。
还记得当初母亲在院子里栽下这棵枣树时,枣树瘦瘦小小的,不足一人高,枝叶稀疏,很可怜的样子,简直让人怀疑它能否活下去。但是,这丝毫不影响母亲对这棵小枣树的喜爱,母亲总是爱惜地照料着它。那时我已在外地读大学,不常回家。每次回家,母亲总是拉着我到院子里看这棵小枣树,说,看,又长高了一点。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炫耀。过了三四年,这株小枣树终于开始结小小的枣。母亲喜悦地站在树下,细细辨认树叶掩映间小小的枣儿。未料到,十余年后,我居然吃到了当年那棵小枣树结的甘甜的果实了。
母亲喜欢枣树。在我的记忆中,我们每次搬家,母亲总要在院子里栽一棵枣树。不论院子大小,枣树总是要占一席之地的。年少时,我对于母亲的爱好总是不太理解,在我的认知里,枣树既没有梅花树那种旁逸斜出的婉约之美,也没有水杉那种直冲云霄的豪气之感。树皮干枯又粗糙,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缺少一些美感。直到长大后,我才渐渐理解了母亲对枣树的感情,那是属于一个人年少时独有的珍贵记忆。
母亲未出阁时,家里房前屋后栽满了果树。水井边有核桃树,院墙下和菜园里有杏树,屋后是桑葚树。其中枣树最多,绕着宅子足有十几棵。特别是院子里的大枣树的树龄最久,有三四十年了,从母亲的太奶奶在世的时候就有。整棵枣树遮天蔽日,遮盖了整个院子,几乎都看不到天空。每当春夏之际,一进大门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是被绿意笼罩的世界,是果香四溢的世界,触目皆是挨挨挤挤的枝叶、累累垂垂的果实。枣树的树枝都垂下来,上面缀满了枣,一伸手就能摘到。每当枣成熟的时候,整条胡同里的人都来分享这棵枣树结的枣。母亲还经常邀请同学到家里吃枣。
母亲说,那时候房子屋顶还是茅草的,夏日里疾风骤雨来时,枣树的树枝都能把屋顶扫出一个大洞,只能等下完大雨后再修葺。即使如此,家里人也不舍得砍掉枣树的树枝。后来家里翻修房子,实在筹不够钱,才把树砍了,卖了五六十块钱。母亲说她那时上初中,放学回来,看到枣树没有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天空和一个孤零零的树桩,心疼得哭了,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很长时间。六十多岁的母亲再次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仍是说,永远也忘不了,那么好的枣树啊。母亲说,她当时哭着问家里的大人,为什么要砍掉这么好的枣树。家里人只能用沉默回答她。
母亲小时候在家里很受宠,是家里唯一的女儿,又漂亮懂事。每当回忆起往事,母亲脸上总是挂着笑意。在这美好的过往里,这株大枣树应该是幸福与伤心交织的记忆了吧。它承载着母亲少女时期的遗憾,让母亲始终念念不忘。
也许正因为此,母亲对枣树和枣有着特别的感情,常常给我们聊她所了解的有关枣的一切。母亲说,枣一般分为水枣和木枣,水枣甜脆,但是不容易晒成干枣；木枣虽然不脆不甜,水也少,但是方便晒成干枣。我们家院子里的就是水枣。母亲说,一天中打枣最好的时间是早晨,经过一夜的凉爽,枣吸饱了水分,又凉又脆,还特别甜。如果出了太阳,经过暴晒,再摘,枣就特别木,没有水分。母亲还说,枣最大的好处在于它挂在枝头的时间特别长。每年七月十五前后就有枣开始变红了,一直到中秋节,一个月的时间,随着熟随着摘,前前后后,可以享用一个多月甘甜的枣。又一次,母亲问我,你知道哪种枣最甜吗?我说不是红色的吗。母亲说,那当然不错,但是,最甜的枣是小鸟吃过的枣。看着我惊异的神色,母亲笑着说,你知道吗,小鸟就爱在早晨吃枣,它们知道哪种枣熟得最好。随着小鸟的啄食,熟透了的枣就落下来了。母亲说,你奶奶在世的时候就喜欢吃小鸟吃了一半的枣。母亲最后总结说,小鸟有灵性,有时候比人都聪明,它知道哪颗枣熟透了。这些我都没有考证,我相信母亲这位爱枣人士所说的有关枣的一切。
我轻轻地把枣从碎花布袋里捧出来,生怕磕坏了这娇嫩的果实。拿起一个尝一下,啊,真是又甜又脆。电话那端,母亲告诉我,这是父亲踩着梯子一个一个摘下来的,不是用竹竿打下来的,所以每一颗都完好无损。母亲声音里透着喜悦与满足,曾经的遗憾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补偿。
每个人年少时都有独属于自己的珍贵记忆吧,不论是快乐的,还是忧伤的,都是独一份的。在枣的悠悠馨香里,隔着几十年的光阴,我仿佛看到了那株遮天蔽日的大枣树。树下,是十几岁时的母亲,轻轻扬起笑脸,任凭细细密密的阳光透过枣树的枝叶,洒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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