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芝李氏家记》里的李龙衮像
古籍《奏疏·谏逃东疏》
□张漱耳
上疏与罢官 酷似海大人
李裀(1597～1656)字龙衮,号澹园,山东高密(今安丘市景芝镇)人。《谏逃东疏》总共有1300字左右,简单地说,是一封解救汉人于水火、揭露满清贵族罪行的檄书。
话说满清贵族入关后,圈占了汉人田地不说,还威逼失地的他们充当杂役。汉人不堪过奴隶不如的生活,出现大量逃亡。统治者立即紧跟制定了严厉的《逃人法》,汉人深陷长期的水深火热之中。因客观上朝廷王公大臣多为满人组成,汉族官吏为数寥寥,都知这个制度是老虎屁股,哪敢有摸的?
李龙衮这时候勇敢地站出来。他当时刚由礼科给事中转为兵科右给事中。清朝时六部给事中不过从七品,成色还不如芝麻官县令,可所在单位厉害啊,礼科相当于今天外交部和文化部,兵科相当于国防部。58岁的他就在兵科岗位上上了这封奏折。这与八九十年前的明朝官员海瑞的举动非常相似。
今人了解海瑞主要通过两出戏,即《海瑞上疏》和《海瑞罢官》,这是海大人最起棱的两件事儿,否则不会改编为戏。上疏与罢官,惊人相似地发生在李龙衮身上。
海瑞的奏疏,名曰《治安疏》,矛头直指嘉靖皇帝本人；李龙衮的奏疏,名曰《谏逃东疏》,矛头针对了皇帝及其制度。表象上看,俩人好像胆都不小,都敢“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但实际上,李龙衮的奏疏风险更大,他得罪的不是皇帝一个人,还有占统治地位的既得利益者满清贵族阶级。
当年,海瑞把妻儿老小托付朋友,然后抬着给自己预备好的棺材板儿上疏；那么,更有风险的李龙衮上疏前经历了什么?
同僚与妻子 谁也没拦住
首先,李龙衮写奏疏的目的和政治氛围没法跟人海大人比。明嘉靖四十五年(1566)海瑞写奏疏,是响应首辅徐阶开放言论自由的号召而写,嘉靖皇帝当时收到了很多,有喊冤的,有互相攻击的,也有拍马屁的,只不过海瑞涉及了一个冷门:批评嘉靖修道。海瑞知道自己的奏疏对皇帝没鸟用,仅是为骂而骂,目的无非就是作为明朝第一清官过一过嘴瘾,将来退休回家了好跟人吹吹牛。因为有徐阶保着,最后皇帝没杀他,也没流放；转年一月就大赦出狱,官复原职。
李龙衮可不是这样,他是要揭露满清贵族,为汉人说话。所以从初写到递交,无一丝嬉戏之态,贯穿其中只有四个字:严肃、虔诚。
首先,他通过斋戒沐浴后,焚香拜上,祷告祈求后开的笔。
奏疏写成,先示同僚老乡、时任吏部代理尚书的刘正宗,听他怎么说。刘正宗当日刚看了个头,就说了一句:“你不要命了?”全看完,更是凉气直冒。原来,奏疏太露骨了,不仅顺治帝受到严辞指责,《逃人法》更被他连用七个“痛心”批了个体无完肤。刘正宗一再劝他慎重,以免招不测之祸。龙衮不听,说道:“身为言官,眼看汉人受苦,我不说话,谁还当说!”
龙衮夫人知悉后更是忧心忡忡。但丈夫为官尽职,她一妇道人家,不能阻拦。无奈,只得以自己无生育能力、老爷无子断嗣为由,苦劝李裀纳妾生子后再上书。李龙衮起初不听,说倘遭抄家灭族,子女众多,岂不多死几人；无子女,就少死几人,这个账还不好算。但是奏折写起正临近春节,他以过年为由请假回了趟老家,族人一致同意他妻的意见,逼迫李龙衮有后再上书。
一年后果真得子,李家族人又作了最坏打算。如将金银财宝进行埋藏。据说分别埋了50多处。为何?李龙衮留下这样的话:一旦被冤,日后李家只要还剩一个人,也要以此作盘缠,进京上告昭雪。
埋宝确有其事,新中国成立后还曾挖出李家所埋宝物。
李龙衮家道富有,祖上留下的土地有千顷以上。景芝镇上最大最气派的明楼,就是他家的,匾额上写着“李氏之楼”。院内平房与明楼配衬。景芝镇最大的庙宇(因在旧猪市,一般称“猪市庙”)也为李龙衮祖上所建。究竟多大虽然无从描述,但拆除后的场地,日伪时期曾容纳过整营整团的练兵活动。
龙衮妻妾看到丈夫“文死谏”决心不可动摇,忧惧其家早晚会与夫俱焚,遂视钱财如浮云,广行善事,积德修福。原镇内有广场叫大湾崖,也为李家所有,从那时起,所有在此摆摊做买卖的,均不收“地铺钱”；并在镇外周围设义田(即舍墓田。民国时期,办理土地陈报清查时,尚有160多市亩),毫无代价地任人埋葬或随意耕种。
更意味深长的是,李家居然出钱将从景芝到北京的路和桥,加以整修完善,维护畅通。并在沿途路边,每隔三十里设一砖井,百里设一饭店,进店者不管有钱与否,随意食宿,从不计较。沿途修路、打井、设店,非常明显,是考虑将来自己家里人去京告状便利而为。
皇帝与满臣 处置有不同
顺治十二年(1655)正月二十五日,李龙衮安排停当,把《谏逃东疏》上呈顺治帝。
顺治看罢,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太监把刘正宗叫来。他问:“李裀是你老乡?”
“是。”
顺治大喝一声:“他也忒胆大了!马上派人看住他,可别让他跑了!”
刘正宗说:“不用看。过年时他特地回了一趟老家,说把自己的后事处理明白了。他没打算跑,好像是打算死。”
李龙衮确实没打算跑,如果要跑,就不是李龙衮了。
也多亏了刘正宗这番话,让顺治帝的头脑一下冷静了下来。他毕竟不想做昏君。于是又把奏疏看了一遍,渐渐地,奏折上似乎冒出了忠诚、尽责、正直几个字眼。
十天后,即二月十七日,顺治帝亲自召开御前会议,将李龙衮的奏折交满清王公大臣传阅。
那些亲王、郡王、贝子、贝勒组成的文武大臣看后一片哗然,个个群情激昂。说胡说八道,不杀人怎么平乱?这还弄出“七个痛心”,简直不知天高地厚!那架势,当场把李龙衮宰了都不解恨。
没想到,议论声息,众人眼光聚焦顺治帝时,学了点中国历史的他说了句:“李裀算是比干吧,但我能是纣王吗?杀他,是绝不可以的。退朝!”
满族大臣只好另外想辙。再议,拟了这样一个意见:杖徙宁古塔。
杖刑与流放 二者取其一
宁古塔在黑龙江省的牡丹江东岸,长白山北部,纬度高,八月就下雪,温度零下40几摄氏度,是全国最冷的地方之一。
宁古塔没有塔,是满语音译,宁古的意思为“六”,塔的意思是“个”,相传是努尔哈赤和他的五个叔叔生长创业的地方。故为满人龙兴之地。清初时期,宁古塔荒芜一片,人迹罕至。一年四季都不适合生活。整个清朝约有150万人因得罪了皇家和权贵,被流放到此当牛做马,都要经历九死一生,最后99%的人再也无法回到关内。
顺治确实不想治李龙衮的罪,开始并不同意这个处理意见。但最终考虑自己毕竟是少数派,如果不照顾皇室大哥大叔们的面子,有可能真成孤家寡人,最后也就同意流放了,但他把杖刑免了。这个结果,李龙衮也有点大喜过望。当时他想的是一旦治罪,那结果可比这严重多了,全是掉脑袋、灭门一类的。现在看到不过是“挨冻”而已,便仪态从容,欣然上路。
不过当时很多官员知道宁古塔的厉害,对李龙衮表示了担心。有个叫毛腾蛟的为此写了五言诗:
朔风一朝起,严霜惨以冽。
君为秦庭哭,举国惊欲绝。
当年贾太傅,奏策肠九折。
谁知今日泪,一字竟一血。
人心本无异,天时有明灭。
出拂冀北云,独对关山雪。
圣主自辟门,吾道愧明哲。
天空日影寒,吞声已成咽。
发配不到一年,顺治帝看戏,看到了《椒山写本》,心有所悟,联想到了李龙衮。因为该剧表现的是明朝的杨椒山因弹劾严嵩被害的故事。顺治看得很投入,越看越觉得与杨椒山有相似之处,应该和剧中说的,不应以罪人立论,当予任用。也有史料说是在阅《杨忠愍传》(忠愍即杨椒山谥号)而心有感触,下旨要把李龙衮召回,并“命督捕司永著为例”(即让朝廷的督捕司记写明白,治李龙衮罪是失策之例,今后当以此为戒)。
不管看的是戏剧还是史书,反正是同一个人的事迹,反正皇帝的恻隐之心是引起来了,从而让很多官员感到有些突然性地下达了复命诏书。
光明与黑暗 就在一夜间
不知道李龙衮在万物肃杀的流放地是怎么熬过来的,反正接到诏书时还活着。当即,李龙衮收拾起行囊,朝着紫禁城进发。不料,在快要进关前途一片光明时,当天夜里突然莫名死在一家酒店里。
顺治接到的报告是病故。感伤之余,又下诏令:准将其灵枢运回山东老家安葬。
皇帝好糊弄,老家人不好骗。顺治十三年(1656)五月二十七日,景芝李家接到报丧后,前去运灵枢,其中特别挑选了一个懂医的跟着。经察验尸首,果然发现李龙衮系非正常死亡,而是被人毒死的。
原来,李龙衮因在朝为官时,政敌遍布。他作为言官,死都不怕,还怕其他事儿吗?所以从不搞选择性执法,啥事儿敢管,啥人物敢碰,苍蝇老虎一起打。以致朝廷公卿都以他为惧。他们私下交流叮嘱的一句话就是:“勿令山东二李知”。“二李”一是他,二是掖县的李森先,时为朝廷监察御史。别看他俩官品不高,可管的事让腐败分子紧张。只要是有尾巴被他俩揪住,不是吹,说几句话,写几个字就可以要他们的命。《谏逃东疏》是李裀写的最后一个奏疏。在此之前,他先后给皇帝上过十四个奏章,其中十个是揭发贪污(也旁涉选贤任能)的；三个是为民请命、清查屯田和安置流民的；一个是劝皇帝缓于谒陵的。清初,百废待兴,官员腐败,收钱办事就算好的了。所以朝廷很重视腐败的治理。吏部郎中宋学洙典试河南时,干下龌龊事,闹出了嫖妓“性丑闻”。李龙衮据实弹劾,皇上立马撸了他的官。当他被流徙时,那些屁股不干净的官吏自是庆幸。今得知皇上要让他回朝,这些人害怕了,他们勾结早就对他恨之入骨的满族亲王,合伙买通使者,在饭店饭菜里下毒,将他杀害。
为了给李龙衮申冤,景芝李氏后人多方奔走,先于当年七月十三日向刑部递交诉状,但刑部批了个“无所凭”；八月十四日,又找户部。户部则批曰:“流徙人犯原系刑部执掌,当咨刑部”。刑部相当于公安部、户部相当于财政部,两部互相推诿,致使其冤终未得申。
别看李龙衮已死,但他的《谏逃东疏》活着。不久,顺治帝完全接受了李龙衮的观点,承认《逃人法》法过苛重,已经不合时宜。顺治十五年(1658)五月,他专门下谕曰:惩罚捕捉逃人的事情,我多次开会强调(督捕逃人事例,屡令会议),要量情申法。可几年来逃人不止,牵连多人。我听说有的居然假冒逃人,把人家多少有点家底的指为逃法中的窝主,来挟诈人家,祸害人家,(闻有奸徒假冒逃人,诈害百姓,将殷实之家指为窝主,挟诈不已,)是可忍孰不可忍!再这么干,我就不客气了!顺治帝括号里这些话基本属龙衮奏折的盗版,话都说到这个分上了,逃人祸终于在顺治的三令五申下渐熄。
李龙衮为民请命的奏折有了效果。至此,龙衮终于可以含笑九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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