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代画家李公麟的《扶杖醉坐图》(清代摹本)中,苏轼的胡须漆黑,很可能是刚刚染过。
乌黑闪亮的头发和胡须,自古就是青春和活力的象征。如果它们变白变黄,现代人可以轻松地走进美发店,焗个油、染个发,几个小时后走出店门,就可再回青春。古人对美的追求不输现在,那时虽然没有科技与狠活,让须发重新变黑的办法可一点也不少。只不过,古人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很小就开始蓄发,成年后头发很长,染发是件很麻烦的事;再加上男子一般将头发向上挽成发髻,然后用帽子或头巾包裹住,头发很少外露,也没有多少染的必要。倒是脸上的胡须(加上垂于两耳前的鬓发)经常示人,所以,爱美的古代男士更多地选择染须,而非染发。
□纪习尚
汉唐宋,染须很平常
见于记载的最早一位染须的名人可能是王莽。《汉书》载,地皇四年(公元23年),汉宗室刘玄在绿林军的拥戴下称帝,王莽大为恐慌。为了向天下展示新朝政权的强大和他个人的健康,这位68岁的老人导演了一出好戏。他先是把自己花白的胡须全部染黑(可能是因为事关重大,不容有破绽,他顺便把头发也染了);接着以极为隆重的仪式,迎娶杜陵史氏女为皇后,仅聘礼就达“黄金三万斤,车马、奴婢、杂帛、珍宝以巨万计”。婚礼中,王莽亲自到殿前迎接,又在上西堂举行同牢之礼,他那一脸乌黑的胡须,想必给观礼的众多达官显贵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唐代男子流行一种叫幞头的帽子,前面包住额头、脑后有两脚下垂,对头发的遮盖更完全,染头发纯属锦衣夜行。见于唐代史料的,基本是染胡须的故事。825年,白居易在苏州设宴,为即将前往绍兴的好友周判官饯行。席上,白居易借歌伎之口,对再次相逢提出了期许:“好与使君为老伴,归来休染白髭须。”希望再见面时周判官不要将雪白的髭须染黑。古人对面部的毛发分得很细,这里的髭,指的是上唇的毛发;须,是下巴上的毛发;还有髯,是两腮上的毛发,也就是我们说的络腮胡。
五年后的830年,诗人刘禹锡写了《与歌者米嘉荣》,为中唐著名歌手米嘉荣鸣不平。刘禹锡感叹当时的风气轻先辈重后生,人们更偏爱年轻演员,逼得米嘉荣这样的老艺人都要染黑髭须,讨世俗的欢心:“近来时世轻先辈,好染髭须事后生。”差不多同时期的诗人施肩吾,有一首讽刺朝廷侍卫官(金吾卫)的《金吾词》,说他们簇拥着显贵们的豪华马车、大声吆喝佩戴金笼头的马,显得不可一世。诗人还观察到金吾卫们都染了胡须“装嫩”,他对此不以为然,认为“染须偷嫩无人觉”,只能吸引长安城平康坊的女子。
宋代男子爱美是出了名的,他们会在头上戴花,在脸上涂脂膏,自然不会放过染须。北宋诗人梅尧臣曾写过“便归膏面染髭须,从今宴会应频数”,许景衡有“老去慵开眼,秋来欲染须”句,南宋陆游也提及“缘瘦重裁帽,因衰学染须。”都是染须的例子。南宋的许及之,在39岁的除夕之夜,无奈地发现了头上和脸上白色的须发。他得知好友郑文之有个很灵验的“染髭法”,于是写了一首诗,向他讨要。巧的是,另一位好友王宣甫也有同样的烦恼,而且也写诗讨过药方。于是两人互相打趣:“一皤博笑几同调,两丑相看莫敛眉。”后来,许及之得到了朋友赠送的染须妙方,他因此写下了《次韵监簿弟惠乌髭药有诗》。
苏轼多次染须
苏轼多次染过胡须,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染须,反映了他不同的心境。苏轼须发白得很早,青年时期,须发上就白霜点点。1073年,37岁的苏轼任杭州通判,他屡次提到自己的白发,如“病起空惊白发新”“白发长嫌岁月侵”“年来白发惊秋速”,仕途的不得意,加速了他头发变白的速度。
和头发一起变白的还有胡须。大概从42岁起,苏轼就开始尝试染须了,他在这一年的《次韵王廷老和张十七九日见寄二首》中写道:“霜叶投空雀啅篱,上楼筋力强扶持。对花把酒未甘老,膏面染须聊自欺。”此时他自觉体力不如从前,但不甘老去,涂脂膏、染胡须,说是自欺,其实何尝不是一种倔强。
乌台诗案后,44岁的苏轼被贬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这年正月,他从东京开封启程,前往千里之外的贬谪地。途经蔡州附近时,下起了大雪,漫天的雪花很快就遮蔽了大地。苏轼跳下马,四望雪野,不由得想起自己遭遇的悲剧。不久前用铅膏染过的胡须,须梢还是黑的,新长出的须根却如雪,看上去斑白一片。不过,现在他已管不了这么多了,苦难之时,修炼内心最重要:“谁知忧患中,方寸寓羲轩。”
三年后的暮秋时节,苏轼还在黄州。多年的谪居生活,没有磨平他的棱角,他还是那么“狂”。重阳节后,苏轼和朋友打开一坛美酒,谈笑间已喝得大醉,他觉得过去的经历就像一场梦:“身外傥来都似梦,醉里无何即是乡。东坡日月长。”但这有什么呢?他的心没有老去,染黑了花白的胡须,他还是那个有梦的东坡,老而愈狂:“强染霜髭扶翠袖,莫道狂夫不解狂。狂夫老更狂。”
又过了三年,50岁的苏轼已经回到了东京,他从中书舍人一路升到翰林学士、知制诰,知礼部贡举,重新获得重用。这时的他,染黑胡须,已经不再是一种抗争,而是向外界表示:我苏轼活力满满,还能继续为国家为百姓服务!正如《次韵钱穆父》中所说:“老入明光踏旧班,染须那复唱阳关。”
染须药方哪家强
古人染须用什么?历代医书中记载了成百上千的药方,有的是口服,有的是外用。这也说明,美容染须,实在是供需两旺。
东晋葛洪编撰的《肘后备急方》,是一部成书较早、影响深远的方书。其中有“染发须、白令黑”的外用药方,一种是用醋浆(酿醋用的流质酵母)煮豆,将得到的汁液涂抹在须发上;另一种要复杂些,先将胡须、头发洗干净,把石灰、胡粉(古时用来搽脸的铅粉)加浆调和均匀,晚上睡觉前涂抹在须发上,接着用油衣包裹,等待它慢慢浸入。第二天洗去后,头发、胡须便如漆般光亮了。
唐代王焘辑录的《外台秘要》,包含了治疗各种须发问题的药方,如生发膏方、生眉毛方、染须发方等,头发、胡须、眉毛暗黄、脱落,在这里都能找到解决办法。有个药方据说魏文帝曹丕用过都说好,能让黄的、白的须发快速变黑。这味药使用白芷、芍药、防风、干地黄、乌麻油等十五味中草药,用微火煎制三上三下,制成药膏,涂在洗干净的须发上即可。
除了外用,还有内服的药方。宋代的《太平圣惠方》,是我国现存最早的官修医学方书。其中有“治髭鬓早白、壮血脉、令复黑”药方,用柏子仁(三两)、酸石榴皮(二两)、秦椒(三两)、何首乌(二两)等药材,捣成细末,加上蜂蜜,炼制成梧桐子大的药丸。每次用温开水送服三十丸,一日两次服用。
药方虽然很多,而且都说自己有奇效,但限于当时的技术水平,效果大多都不持久。中唐诗人刘驾一直为自己的白胡子烦恼,屡次向别人寻求染须的灵丹妙药。药方是找到不少,他也一一试用,但效果都差强人意:染后过不了多久,黑色就逐渐褪去了。他因此写了《白髭》诗,感叹染须的不易:“到处逢人求至药,几回染了又成丝。素丝易染髭难染,墨翟当年合泣髭。”南宋文学家范成大,44岁时嘴上的胡须就开始变黄,49岁,颌下的胡须也开始斑白,到了59岁,须发全白了。但他不服老,花高价购买了染药:“长安后辈轻前辈,百方染药千金卖。”他把染药涂抹在胡须上,用布包裹住,整夜揉捻,希望它们能奇迹般变黑。最终的效果很可能让范成大失望了,有诗为证:“烦撋包裹夜不眠,无奈露头出光怪。”
染须,支持还是反对?
古人对待染须,有两种不同态度。一种坚决支持,认为这代表了对活力的向往和对衰老的抗争,一种则反对,认为这不过是哗众取宠的瞎折腾。
公开赞成染须的,有元世祖忽必烈。元代的《南村辍耕录》讲了一个“史天泽染须”的故事,中书丞相史天泽(赐名拔都)的胡须原本是白的,忽必烈有一天召见臣下,惊讶地发现丞相的胡须全黑了,好奇地询问原因,史天泽回答道:“我用药染了。”皇帝追问:“染它做什么?”史天泽说:“我照镜子时,发现脸上的胡须全白了。于是暗暗感伤年岁已大,报效陛下您的日子越来越少了。虽然须发由白染黑,但我为国尽忠的心始终未变。”这高情商的回答,堪称典范,逗得皇帝很开心,连称他胡须染得好。
明太祖朱元璋还主动为有功之臣染须。《明史》记载,名将袁义南征北战,功劳很大。平定云南后,担任楚雄卫指挥使。有一次进京朝见朱元璋,皇帝对他嘘寒问暖,见他须发已白,又“命医为染须鬓,俾还任以威远人”,染黑胡须,更显精壮,回到云南的工作岗位,能继续镇守边疆。
反对染须的,可能更多是从个人好恶的角度出发。南宋人士赵季若,50岁时染了胡须,好友蔡戡见了不以为然,认为天然的容颜最好,染须是在造假,因此写诗相劝:“眉目且作伪,而况方寸间。劝君循天理,颓然任苍颜。”南宋诗人姜特立有一位道士朋友,也染了胡须,姜特立认为他会被同为道士但须发雪白飘逸的前辈吕洞宾嘲笑:“道人染髭须,返老作年少。虽得陆公怜,却被吕公笑。道人尔休痴,百年终漏逗。”
文天祥同样不支持染须。他在《白髭行》一诗中写道:“今年客衡湘,黑髭已多黄。众黄忽一白,惊见如陵阳。”头发胡须虽然全都白了,但这是自然规律:“白发已为常,白髭何足怪。”因此,他绝对不会像有些人那样去染:“世人竞染缁,厌之固足嗤。”老了其实不可怕,关键是要有一颗乐观向上的心:“吾方乐吾天,乐天故不忧。”
现在当然没有人再反对染发、染须了,但古人这种顺应自然的心态,仍值得我们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