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涛《东坡诗意图》之离潍州遇大雪。
□张漱耳
降职离密州 匆匆西北行
苏轼这首诗写于北宋熙宁九年(1076)大年初一,时被一纸诏令,离开密州(今诸城),要到落后贫穷地区河中府任职。河中府府治在今永济县,山西省最西南端。密州虽然贫穷,无法与之前待过的杭州相比,但永济则比诸城还贫困。奉调后职务也不是一把手,权知河中府军府事,从六品。
此时,苏轼知密州三年任期未满,仅两年零几天,突遭降品贬谪,概因朝廷以王安石为首的中央变法派又主政所致。
苏轼与王安石属于不同阵营,两年前,王安石罢相,苏轼由杭州府通判升任密州知府。熙宁八年(1075)二月,王安石又被宋神宗赵顼召回返京履职。至年底,王安石腾出手后,动了密州的苏轼。但苏轼没犯错误,政声很好,就微降半级,并叫他挪窝。更绝的是,苏太守人还未走,新太守就已派来,苏轼好不尴尬,只得在过年时刻匆匆离开。
腊月二十九一大早,苏轼携家驱马,别梦依稀,沿北宋陆路驿道,冒寒往西北而行。当日抵渠丘驿,看到天色未黑,遂继续北上,赶到安丘汶河北岸十里铺驿站住宿,准备第二天前往父执、曾任潍州知府的董储府上拜访,计划在他家过完春节。
不料,因为董储半年前亡故,苏轼只得取消原计划,只在董家墙壁上留下一首悼亡诗后,怅然离开,于大年三十北上,冒着小雪赶到潍州住宿。
元日奔青州 半道遇大雪
大年初一一早,苏轼见雪过天晴,又行上路。
从潍州往齐州,沿登州驿路一路向西。登州驿路是宋时山东唯一一条东西主干道。在这个主干道上,苏轼由东往西行,起始潍州驿,准备到弟弟苏辙任职的齐州。
根据《一统路程图记》考,此行要经过50里的昌乐驿、70里的青社驿((今青州市青州古城区稍北)、30里的滋和村驿、35里的金岭镇驿(今淄博市临淄区西之金岭回族镇)、70里的长山驿、20里的邹平驿、70里的章丘驿、50里的历城龙山驿,总共395华里。如今潍坊到济南东站,公路里程为213.1公里,合426.2华里,古驿道能省三十多里呢。可见,古时驿路突出“快”字,驿站选择都是驿路平坦、不偏道之地。
苏轼元日骑马走在青州道上,经昌乐驿后,天空开始下雪,起初下得并不大,就冒雪继续西行。不料,又走了十多里后,雪越下越大,上下白茫茫一片,举步维艰。只好就近找村舍,歇人停马,于风雪中煮酒御寒。
林语堂在他的《苏东坡传》里这么说,苏东坡这人,确实值得人们的偏爱,他是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境,都能自得其乐。
想来在潍州到青州道上遇到的是场多年不遇的大雪,一下子就引起了苏轼诗兴。望着漫天风雪,苏轼触景生情,吟诵了这首诗。
但得民丰实 不怨行路难
诗前序为“除夜大雪,留潍州,元日早晴,遂行,中途雪复作”。总共二十句:
除夜雪相留,元日晴相送。
东风吹宿酒,瘦马兀残梦。
葱昽晓光开,旋转余花弄。
下马成野酌,佳哉谁与共。
须臾晚云合,乱洒无缺空。
鹅毛垂马骏,自怪骑白凤。
三年东方旱,逃户连欹栋。
老农释耒叹,泪入饥肠痛。
春雪虽云晚,春麦犹可种。
敢怨行役劳,助尔歌饭瓮。
前十二句写实,记叙这两天的经历:昨日行途遇雪,在潍州滞留一夜；今日天晴启程,不料中途再次降雪,自己驻足饮酒赏景,感觉漫天飞雪中,骑的瘦马都变成了白凤凰。
后八句笔锋一转,抒发了对人民的牵念:蝗旱相继,百姓逃荒,农田荒芜,饥饿难耐；这场雪虽然来得晚了些,还来得及春麦播种；我怎么敢抱怨大雪难行,应高吟下饭才是。表达了他对百姓生产生活的关心,希望瑞雪兆丰年,明年收成好。
苏轼是体恤百姓的好官。记得初到密州时,熙宁七年(1074)只剩了个“尾巴”:不满一个月,他立即投入安民调度,放粮赈灾。不觉迎来次年的新正。上元之夜,垂野,灯火萧条,闾巷索然。他写《超然台记》记述当时苦况:
“余自钱塘,移守胶西(指密州),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樯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乐也。”
苏轼来做知州,为正六品,相当于今天地级市的一把手。如此品阶,竟“斋厨索然”,“日食杞菊”,让人唏嘘。杞,即枸杞；菊,即野菊。苏轼一不贪,二不虐,与老百姓一样剜菜度荒,可谓清官风范。
大雪有多大 且看画僧画
没有文献资料表明,这场大雪下了多久、多厚。但是六百年后的1677年,大画家石涛用画笔描绘了这场大雪,为我们提供了难得的视觉画面。画画在一个册页上,为友人吴彦怀所画。据石涛自题,册页共十二开。从潍州往济州道中遇大雪为第二开。现有九开藏于台北石头书屋,第一开散失在普林斯顿大学艺术博物馆,题“小语辄响答,空山白云惊”,图册整体上因袭截句入画的传统,唯有青州道上遇雪从头至尾全诗抄录,体现了他对这一开的看重。大段的题字,也明显有苏东坡的“石压蛤蟆体”。石涛画作上的题字多为隶书,但这幅题字说明,他在借鉴和汲取苏东坡的书法。兴化教书先生李驎在《大涤子传》就称石涛“得古人法帖,纵观之,于东坡丑字法有所悟”。诗意图进一步证实了这一说法。
资料表明,苏轼一生写了两千七百多首诗,石涛以其独特的眼光遴选苏诗篇目入画,以当下所感、眼前所观,来体味诗句背后的深意,对苏轼的诗意世界展开了艺术重构,赋予崭新的艺术内涵,为理解苏轼作品提供了新的启发。
画面背景为不高也不险峻的群山,山涧已经白雪皑皑,古松暴露的顶部也被覆盖,只看到未被遮盖而立的部分。山根下杂树在纷纷落落的大雪中影影绰绰隐现,几乎看不出形态；驿道边的一棵松树托付着白雪,两个骑马者走进了这个画面,前面一个身着红色官袍,骑白马,为苏轼,后面一个身着白衣,骑红马,都是行进状态中,暗含身后还会有家人。
值得注意的是,走在最前面的苏轼,义无反顾,策马疾行；身后着白衣者,却在抬头望天,红马更是对天长嘶,表示这么大的雪,不能再走了。画家借鉴诗人的感受与运思,营构画面的整体气氛与情境,使其成为极具感染力的“视觉的诗篇”。将图册与诗篇对读,可加深对苏轼诗歌、石涛绘画意趣的感知。
很显然,这就是苏轼他们离开昌乐驿后的那段情景。后面这个随从的骑者有石涛的嫌疑,因为这本册页里,石涛都将自我形象投射到了画面中,与画中苏轼构成形象的叠影。因此,对《东坡诗意图》的阅读,既是读诗的主人公苏东坡,也是在读他背后的石涛。
在笔墨技法上,石涛不愧为清初数一数二的大画家,构图新奇,意境翻新。善于取舍,也善于叠加,同时笔法流畅凝重,笔简墨淡,艺术地将苏轼诗中的自我形象移植到现实中,营造了一种无限绵延的孤寂与执着。
大雪送吉兆 途中被改任
笔者为什么一再渲染大年初一的大雪?它还有一个寓意:此时此刻,伴随着瑞雪,苏轼想不到,他即将转运,不用去山西穷困地方了。
就在往山西途中走在青州道上,朝廷忽然又起变化,小人吕惠卿在王安石儿子逼迫下,对王安石发出致命一击。把与王安石的私人信件找出有机可乘的几封呈送皇上,控告他在背后图谋不轨,搞暗箱操作。神宗帝读罢信件,第一次对王安石发了脾气。
回到家,王安石痛骂儿子,责他不该把吕惠卿逼到墙根。儿子不知人家有要挟父亲的信件,痛悔自己鲁莽。心里郁闷,当即病倒,后背生出恶疮。王安石信佛,他请和尚诵经,请医生开药,都没有挽回儿子的命。
儿子去世,王安石忽然大彻大悟,不再迷恋政治和权力,坚决请辞归隐。神宗只好允许他辞职。
几乎与苏轼此行到半道的同时,王安石离开京城,退居南京。从此潜心学问,不问世事。
又与此同时,苏轼在济南的弟弟苏辙得知王安石复相后又再度辞相,认为时机到了。过去他和苏轼都站保守一派,长期受排挤,现在应该放手一搏。所以,他等不及还有几日哥哥即会赶来济南,而是只身一人带着写的奏章,离开齐州前往京都汴梁活动。
因此,苏轼过青州抵达济南,弟弟苏辙并不在家。苏东坡的三个侄儿立在大雪覆盖的城外迎接。当晚,两家人欢聚一堂,享受久别重逢的喜悦。
在得知弟弟火速入京面见皇上,苏轼一点也没有表现出苏辙那种急迫感。只是淡然地笑了笑,心说:弟弟就是弟弟,毕竟少吃了几顿过年的饺子。
原来,过了而立之年的苏东坡,很多事已看得透,想得开。他认识到过去写给皇上的长篇大论,又是论税政,论征兵法,废止所得税法等等,实行起来实际都是把双刃剑,未必比王安石高明。这是自己政治上不够成熟的体现。所以,此刻的他,一点也没有和弟弟一样,有写奏章的冲动。他悠哉游哉,按照原计划,在弟弟家里停留了整整一个月,才携家人顺路经京城与苏辙相见。
熙宁十年(1077)二月十日,苏辙闻苏轼即将到达离开封不远的黄河岸边,立即出城,过黄河往北三十多里恭迎。兄弟终团聚,苏辙告知改任喜讯,称河中府的任命已取消,改任徐州知州。苏轼的级别恢复到正六品。
徐州位于鲁苏豫皖交界,亦称彭城,两汉文化的发源地。它历史很长,为春秋时宋邑。彭城县秦朝置。在中国十大最悠久城市中游,比太原、苏州的历史都长。北宋时期,徐州最初与密州一样,同属京东东路,后朝廷分为东、西两路,徐州改属京东西路。北宋时期管辖彭城县、沛县、萧县、丰县、滕县等,彭城县为州治所。与密州相比,相当于从三线城市来到了繁华的大城市。林语堂《苏东坡传》说:“徐州不仅是个大城市,地控鲁南,一向为军事要冲。”
苏轼毕生从政四十多年,先后在密州、徐州、湖州、杭州等地担任知州,最有建树的地方就是徐州。可以说,苏轼自从坐镇历史名城,迎来了高光时刻,功业词章,皆创辉煌。
本稿件所含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
齐鲁晚报所有，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未经授权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PDF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