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营墓地中的砖雕靴子。
刘文涛在墓葬发掘中。
□刘文涛
兵发火烧营
冠县东部的辛集镇火烧营村,是一个有700余口人的中等村落。据村中老人讲,火烧营村址及以北区域,原是一片芦苇荡,他们祖上荆姓先人于明代初年从荆楼村迁到这片芦苇荡畔定居开荒。芦苇荡东边原有范氏茔地,荆氏先人嫌住所挨着茔地晦气,就在范氏茔地上放了一把火,叫“火烧范家茔”。后来荆姓先人们定居的地方逐渐成村,就叫了火烧茔。后来嫌茔不吉利,又改为火烧营。这个传说的真假我并没有去考证,但他们口传的火烧营村北是芦苇荡,应该是真实存在的,因为在火烧营墓地发掘地层中,耕土层下发现了螺壳,这应该是当年积水洼地的证据。
沧海桑田,当年的洼地经过几百年的人为改造,早已成了平畴沃野。2023年,随着社会经济发展,生活需水量不断增加,水资源供需矛盾日益加剧。当地政府为解决饮水安全问题,决定建设大沙河水库,库址就选在了火烧营村北,也就是村民口传中当年芦苇荡的位置上。水库建设前的各项工作逐步推进,征地范围内的考古勘探工作也必不可少。在前期水库勘探中,共勘探出墓葬15座,大部分为宋金时期。
今年3月份,我所在的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决定派我去冠县大沙河水库发掘,这让我有点小兴奋。一是因为我曾多次在聊城发掘,对这里相当熟悉。二是和单位同事刘振起搭档,并配备了六名技工。八个人,一人清理一个墓葬。我想起了电视剧《亮剑》里李云龙攻打平安县城的一句台词,“这种富裕仗,我八辈子都没打过。”2024年3月5日,我们一车人拉着发掘物资,浩浩荡荡“兵发火烧营”。
谁把砖“借”走了
去的时候很兴奋,没多久就兴奋不起来了。一周过去了,十天过去了,第一轮墓葬发掘眼看结束了,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发掘的墓葬,不光砖室墓的墓顶、墓壁没了,连墓底的砖也所剩无几,零星的碎瓷片,拼不出一个完整器物。我审视着这一段的发掘,这些墓葬都开口于地层2层下,地层是一层一层下挖的,没有发现盗洞,首先排除近现代对墓葬的破坏。那就要考虑其他原因了,若是古代的一般盗墓行为,也应该是奔着墓中的贵重物品去的,不至于把砖也“偷走”。那还有什么原因呢?还有一种可能是为了得到这批墓砖。现在看起来不起眼的砖,其实在古代是很珍贵的,因为其制造周期还是比较长的。北宋建筑学名著《营造法式》中,就记载了普通瓦窑(素白窑)的烧砖周期,前一天装窑,第二天下火烧变,第三天用水封闭,使其冷却,等待三天开窑,等其冷透到七天出窑。这般费劲的生产流程,普通民众怎能轻易用得起。当用不起砖,又需要用砖时,那就得考虑哪里能“借砖”了。我这么说并不是空穴来风,前几年我在德州陵城区发掘贺家村墓地时,一片墓地中,西部是汉代砖室墓,东部是明代砖室墓,很多明墓都是拆的人家汉墓砖再次利用。汉墓被拆得仅剩残缺不全的铺底砖,而高大的明墓墓壁上,却满是带纹饰的汉砖,看起来既扎眼又有意思。
正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满是失望的时候,我们又迎来了意外的惊喜。
两只“靴子”的疑惑
4月16日,墓地南区发掘基本结束。所有墓葬都在早期遭到了破坏。此前给我们的《勘探报告》标记着在水库西北区、东区还各有一座墓,3月份入驻后,我们早已复探过,并标好了具体位置,那就转场继续发掘。4月17日一早,振起先带领几个技工、民工去西北区一边安置围挡,一边下挖探方。我则在南区看着最后的发掘收尾工作。临近中午,振起打来电话,语气中带着紧张和兴奋,“涛哥,快过来趟,我们在地层2层下发现了砖,带雕刻,还施红彩”。
我骑上电动车向西北区驰去,在松软的田埂上,车轮带的黄土飞扬如同腾云驾雾。到了探方边,他们正在露砖的地方刮面,东西向一道横墙,这种熟悉的迹象让我脱口而出:“这应该是砖室墓墓门的顶部,墓门前面应该有墓道,后面应该是墓室。”已近中午,我先安排他们加班把围挡扎完,下午继续向前、向后刮面。
半下午的时间,墓葬周边平面已经刮得很明白。带墓道圆形砖室穹窿顶墓(编号BM1),这个墓也是半地上营建。地面以上的墓室穹窿顶已经坍塌,但处在当时地面以下的墓室砖壁基本完整,唯有东北角有个缺口,并且缺口外侧正对着一溜花土。墓室中的淤土被按部就班地清走,墓室壁一层层地露了出来。向下发掘到半米时,北、西两壁上分别露出了砖仿木结构直棂窗(二分之一发掘,东壁情况暂不知),隐约还能看到窗棂上施有红彩。继续发掘,西壁直棂窗下又出现了砖仿木结构灯檠、桌、椅,因为我之前发掘过不少类似墓葬,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非常熨帖,唯有西壁南侧椅子上放着一块近乎三角形的砖块,表面还隐约看出来施黄彩,具体是啥,不清楚,但肯定是有意为之。这个发掘项目,总算有了一个几乎完整的墓葬。
第二天从墓室西半部向下发掘到1.8米后,地下水逐渐上涌,再往下发掘剖面就变成泥汤了。通过上半部的剖面,已能看出墓顶坍塌的砖块,主要集中在淤土上部,下部一层较为纯净的淤土已经显现。对剖面拍照、绘图后再清东半部。有了西侧作参考,东半部的清理速度明显快了很多。向下发掘半米后,忽然发现了人骨。简单清理后,发现这具人骨头向北,脚朝南,棺线清晰。我一下疑惑起来,按说我发掘唐宋金元时期的圆形砖室墓也不少了,因为底下的棺床基本都是东西向,所以人骨在棺床上也基本上是东西向。为什么这具人骨偏偏是南北向?
把这些疑惑暂放一边,遇到了遗迹就先按操作规程清理。转过天来的一上午时间,人骨四周的淤土也清理差不多了,因怕铁锹伤及东壁的砖仿木结构,故意多留了一截淤土,要用手铲、竹签慢慢剔,这一剔不要紧,这些砖雕器物一件一件都出来了,衣架、箱柜、方几……都出奇地精致。有意思的是箱柜上嵌了一个砖仿藤编或蒲编的方盒,一条条植物的纹理都表现得清清楚楚。新奇的是,方盒顶上还嵌了两只砖雕靴子,一只侧放,靴底施黄彩,一只正放,鞋帮施黑彩。更奇特的是,靴子北面的方几上,用砖立体雕刻了三件器物——粉盒、行炉、碗,粉盒施红彩,行炉施白地,画黑花,碗施白彩。完全是模仿真实的瓷器形制,仅比实物略小,而且每件器物后部都有榫,嵌入墓壁中,完全是有意设计好的。我的头一下“大”了。靴子的形象,我印象中河北中部几个地区曾经出土过,但用砖雕刻成的立体器物,我前所未见。
天色渐晚,民工们早已下工,周围一片寂静。仅剩两个看门的大爷在土堆上坐等我们下工,我和振起站在墓室的泥汤里默默地思索着。我想,这些用砖磨出来的器物,虽精致却费工,有这功夫,买件真瓷器,再不济买件陶器都比这省事儿。我想到了金代的墓葬营建已有商业化运作模式,修建这座墓葬的工匠们,应该是经营的商品单一,或者说他们只有砖材质的产品,当然也不排除他们有炫技的成分。我正思索着,振起一声“涛哥你看”打破了沉寂。我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西壁椅子上那个不晓得用途的近乎三角形砖块喊道:“那是女式鞋。”我的关注点一下又转到鞋子上来了。看了几秒钟,嘴里不停地附和着:“对、对。”东壁是男式靴,西壁是女式鞋,用鞋子来表示性别?这种推断的真实性还有待进一步的考证,起码,今天想到这里,已经有线索和思路了。从墓室里爬上来,顶着醉染西天的晚霞,我们踏上归程。
三具人骨为何高度不同
接下来是清理BM1墓室底部,疑问接踵而来。在棺床上又清理出人骨两具,一具男性人骨在棺床是东西向放置,棺线清晰,另有一具散乱的女性人骨,堆放在棺床西北角,未见明显棺痕,应为迁葬。加上之前所清理的人骨,面对这3具不在同一个平面上的人骨,我又犯嘀咕了,什么原因所致?假设是墓中进水,上面的这具是随棺“漂浮”上去的,那下面这具为啥没有“漂浮”?
我理理思路,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上层木棺进入墓室时,下层已经淤积了一层淤土,并把下面的木棺覆盖了起来。那问题又来了,墓室以及甬道、墓门口已经淤积了厚厚的一层淤土,压缩了墓室底部的空间,那上面这具棺是怎么进来的呢?
我围着墓圹来回转圈,猛然间想起了当初刮面时墓室壁东北角的缺口,以及缺口外对着一溜花土。我赶紧再刮出这溜花土,待墓室内清理干净后,抓紧清理这溜花土,发现这溜花土的底部与墓室壁缺砖的高度在一个平面上,而这个缺口正对着上面这具木棺的顶端。迷糊了半天,我现在心里豁然敞亮了,事情应该是这样的——BM1墓室也是半地上式营建,墓主下葬后已经用砖封门,并把墓道回填,慢慢地墓内沉积下一层淤土,并把墓主的木棺淤埋。数年之后,墓主的这另一任妻子去世(或者是妾),她的后人并没重新掘开墓道,开启封门砖,把这位逝者按“流程”埋葬。而是掘开地表封土,在穹窿顶一侧扒开一个口子,把最后这位逝者的木棺平推了进去,最后再堵这个口子,覆好东北角的封土。因为木棺是从东北角平推进去的,这也就是我们发掘时看到这具人骨为啥是南北向的。因为她下葬时木棺是放置在早已淤积的淤层之上,这也就有了我们发掘时所看到的人骨分别在不同的高度上。也是因为埋葬她,把坚固的穹窿顶一侧拆开一个口子,破坏了顶部的稳定性,导致之后整个墓顶坍塌进了墓室,并散落在了上层木棺上面及周围。
历经两个多月,疑问一个接着一个。就在一个个疑问产生的过程中,火烧营墓地发掘中终于结束了,但是关于发掘中出现的疑问的思考却远没有结束。考古推断需要一环套一环,缺一环都不能成立。当然我们的推断不是凭空想象,而是把这个墓葬发掘以来所有的地层平面、剖面的疑惑理出的一个思路。我不敢说我的推断百分之百正确,但在发掘过程中这些细微的现象我们没有放过。当然我们也会把这些细节表述在后续的发掘简报中。我相信,对于这一系列问题的解读,终究有“靴子落地”的那一天。
(本文作者为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馆员,冠县火烧营墓地发掘项目现场负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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