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祥
盛夏时节,知了又开始爬上树头鸣叫。听着满耳蝉噪,不由得想起儿时捉知了猴的旧事。
下午放学,割完草回家,天光还大亮着,拿一柄小锄头,到树下轻轻刮一刮,不一会儿就能刮出一场心动的“邂逅”。
这些瞪着大眼睛的小精灵,有的缩在地下,悄悄用前爪开一个蚁穴般大小的小孔,探头探脑等待天黑。这时,只要用草棒稍稍一拨,小孔挑大,知了猴的小脑袋就会暴露无遗。有的躲在土里,深藏不露,唯恐捅破天窗惹来麻烦。这时候小锄头就派上用场了,只需捏着锄柄贴着地皮搂上几搂,刮去几层土,就能找到知了猴的洞穴和真身。
刮土捉“猴”是个技术活。锄头搂得浅了,容易漏网,勘察不到洞口;下得深了,又容易伤到知了猴,搞不好还会让它身首异处。而且知了猴种类也不一样。有一种小的俗名“津津”,洞穴堪比小拇指粗细,深而光滑,挖开后一旦让它逃脱,它就径直从洞口掉下去,刨地半天仍难觅踪影。大的俗称“节柳龟”,它的洞倒浅得多。洞口打开时,它凸着两个大眼睛,蜷着两个大前爪,龟缩着身子正往下退,只要捏住它的爪子轻轻一拽,就能把它从洞里揪出来。
有时吃完晚饭,天才傍黑。孩子们差不多倾巢出动,到村头、溪边甚至坟地的树林里,摸知了猴。那时还没有电,更没手电筒,大家就借着微弱的暮光在地上和树上踅摸。
也许是为了避开鸟类等昼行的天敌吧,知了猴喜欢天黑出行,没承想却在半路被人类“截胡”。捉“猴”的人,有的蹲下身,将手指伸进黑乎乎的洞口,保不准就会抠住一个刚挖透洞顶的“猴”头;有的弯着腰,围着树四下逡巡,搜寻地面上所有蠕动的小黑点;有的则绕树三匝,盯着树干仔细打量,上蹿下跳去摸树干上的凸起物——这番海陆空立体侦察,几乎能将傍黑出洞的知了猴们一网打尽。
好在它们一夜能出多茬,有些甚至半夜才掘洞出门,借以躲避前半夜的危险。但是孩子们也颇有耐心,一遍遍地在树林里穿行,披着夜色挨着一棵棵树上下摸索,和蛇、老鼠、刺猬、癞蛤蟆等掠食者联手,为知了猴的上树通关路设下重重关卡。可怜这些蛰居地下隐忍多年的修行者,破土而出后,还要历经各种艰难险阻,最后侥幸闯关成功,顺利爬上树梢,才能蜕出真身,修成正果。
而在与知了猴的斗智斗勇中,捉“猴”人难免也会遇上一些意外的“惊喜”。盛夏黑漆漆的树林里,林下的溽热和蚊子的叮咬就不用提了,单说黑灯瞎火中摸到一手刺毛虫,手指手背上那种痛痒酸爽,就足够让人甩手顿足、龇牙咧嘴;要是踩上一只软乎乎的癞蛤蟆,则会惊得人一蹦三跳、大呼小叫;再有鼠兔之类的什么动物,“噌”地一下从身边蹿过,在无风的黑夜里撞得草叶翻覆、窸窣作响,更是令人后背发凉、头皮发麻;更何况要在树干上摸到一条蛇,那简直就是中了大奖,引来一场惊心动魄的鬼哭狼嚎……
要是遇上雨天,知了猴们的出行计划则会被雨水打乱。有的洞穴里水漫金山,地下估计呆不住了,只好爬上地面来透透气;有的许是因为泥土被水泡软,掘洞速度快了,一下子没收住脚,闯将出来;还有的或许是把阴云当成了夜幕,生物钟提前,钻出地来,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总之,盛夏的雨后,我常常会在傍晚之前捡到一些湿漉漉的“泥猴”。
捉来知了猴,我喜欢把它们放在蚊帐里,看它们神奇变身。它们会擎起前爪,勾住蚊帐努力向上爬,有的爬进角落,有的爬到一侧,还有的会爬到蚊帐顶,然后就一动不动挂在那里坐禅。常常,在如豆的煤油灯光里,我躺在床上,看它们龟着身子栖于蚊帐上,如老僧入定般纹丝不动。看着看着,往往我都快睡着了,它们还依然如故……
早上起来,蚊帐里的知了猴不知何时已变成了“金蝉子”。之前土褐色的外壳扔在了一边,露出一身锁着金边的黑亮盔甲和一对修长透明的薄翼,两个大前爪不见了,变成了细长的指爪,两眼有神、背肌发达、敦实有力——原来那个佝偻身子的丑老头遽然化身为一个壮而秀美的帅小伙。
这样的变身我观看过多次,但几乎没撞上一次它们的蜕变“戏法”。每次看着蚊帐里那些七上八下的蝉蜕和它们的新妆容,我都会疑惑不解:也许,有光亮,或者有人在身旁,它们无法蜕变吧?
直到有一次清晨到菜园浇水。椿树下的芸豆架上,曦光中有一只知了正在破壳而出——它的身体不住地颤抖、战栗,背部逐渐隆起,已经从旧躯壳里拱了出来。看上去,它的样子非常痛苦。
开沟,挖沟,放水,堵水……我手忙脚乱地引着溪水,一畦畦菜地浇过去,早把观察知了的事情忘到脑后了。等到忙过一阵,赶回去时,它的戏法已经变完了——一只粉白淡绿的知了正趴在蝉蜕上方的芸豆叶上歇息呢!把知了撮到手上,它的身体软软的,娇弱稚嫩,柔若无骨。
我把它攥在手里,继续引水浇地,一边改沟,一边时不时瞄一眼手里的知了。晨曦中,它的颜色肉眼可见地渐渐变深,从粉绿到粉黄,到淡灰,再到淡黑,最后全部变成了荧光黑,头背、胸腹还点缀着一些金色斑纹。随着颜色的嬗变,它的躯壳也慢慢变硬,变得越来越挺脱,身体也越来越有力气了,开始在手掌心不住抖动、挣扎,以至于扭着身子吱吱大叫起来。
我摊开手掌,它已经完全变成一只成年的知了了。只是,因为被我一直攥在手里,它的翅膀没法舒张,有一只翅尖的位置有点儿皱缩。它抖抖身子,从我的手心径直爬上手指,振一振翅膀,竟然歪歪斜斜地展翅飞走了!
它落在菜园边的那棵大椿树上,然后顺着树干往上爬,爬到一侧枝头,迎着朝阳鸣叫起来。我望着它的方向,一边听着它放声歌唱,一边有点儿怅然若失……
岁岁蝉声似旧年,只是回忆已惘然。捉知了猴的人换过一茬又一茬,儿时的那只知了仿佛还在耳边长鸣,而人生一转眼,几十年已经飞走了。就像现在,我听着这远远近近的蝉鸣,禁不住有一丝怅然……
本稿件所含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
齐鲁晚报所有,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未经授权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