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原
年青往往与诗结缘。这个结缘的过程往往是通过读诗与写诗完成的,或者说是做诗人的梦。这也是1980年前后我开始买书时往往以诗集和散文集为主的缘由。当然很快就知道自己不是做诗人的料,但读诗则延续了很长时期。
当时买的诗集,有些翻阅一下觉得没有多大意思就丢在一边了,但艾青的诗集我则一直读到现在,有时候还会摸一本在手边翻阅。当然,现在翻阅艾青的诗集和四十年前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遇到《艾青短诗选》之前,我已经从广播里听过他的那首脍炙人口的《大堰河》,也从《中国现代抒情短诗100首》里记住了他的《我爱这土地》,尤其是最后两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让还在中学校园里的我热血沸腾。在书店里初遇这本精致的《艾青短诗选》,我爱不释手。这本封面书衣覆了一层膜的小书——由花城出版社1984年初版,初印25700册,定价柒角——在当时显得别具一格。内文插图由黄永玉绘画,而封面设计是黄黑蛮——当时只是觉得这个名字怪怪的,后来才知道,原来这是黄永玉的公子。当时阅读艾青的这些跨度时间漫长的短诗精选,最吸引我的是与大海有关的短诗,例如这首《拣贝》:
大海的馈赠
是无穷的
阳光下到处是
俯身可趣的欢欣
海滩上的天真
浪花里的笑声
诗很短,画面感强烈,描绘的就是诗人在海边沙滩上拣拾贝壳,但读来感觉整个大海都在诗人的心胸里。而另一首《虎斑贝》则在描绘虎斑贝的特征之后,视角从诗人转到了虎斑贝本身:“要不是偶然的海浪把我卷到沙滩上/我从来没有想到能看见这么美好的阳光。”《拣贝》《虎斑贝》都写于1979年,也是艾青恢复诗人身份重新复出诗坛的时期,与他上世纪30年代写的诗已经在意境和感受上有了明显不同。
这本《艾青短诗选》最后一首是《给女雕塑家张得蒂》,这首诗是女雕塑家给艾青雕塑了一尊肖像后,诗人写给雕塑家的——
从你的手指流出了头发
像波浪起伏不平
前额留下岁月的艰辛
从你的手指流出了眼睛
有忧伤的眼神
嘴唇抿得紧紧
从你的手指流出了一个我
有我的呼吸
有我的体温
而我却沉默着
或许是不幸
我因你而延长了寿命
这首诗当时并没有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但几年后,当我读到《意大利诗选》里的一首诗后,不由得又想起了它。
这首诗就是米开朗琪罗的《艺术家的工作》。米开朗琪罗要以一位夫人为模特雕塑肖像,于是写下这首诗告诉这位夫人,艺术家以她为原型创作的价值所在,为什么用粗石雕成的形象比它创造者的寿命更长。米开朗琪罗之所以致力于雕塑,是因为他坚信艺术超越时间和死亡,就像他在诗里所说:
因此我能使我们俩永垂不朽,
努力使你的脸和我追求的一模一样,
不管用的是石块,还是色彩。
过了千百年之后,
人们看到的是你的美丽和我的忧伤,
——我没有辜负对你的热爱。
同样是谈雕塑肖像,艾青与米开朗琪罗身份不同,创作的角度也不同,但他们对艺术的观念异曲同工,这也正是艺术的永恒价值之所在。
那时读诗的主要阵地是文学刊物,因而对于在书店里遇到的诗集往往不加选择,尤其是一些名人的诗集,遇到了就会买回来。例如《尼采诗选》。这本《尼采诗选》由钱春绮翻译,漓江出版社1986年8月初版,封面上是一幅线条勾勒的尼采肖像。“人生乃是一面镜子,在镜子里认识自己,”这样的句子,瞬间抓住了当时的我。等看到这样的诗句居然出自14岁尼采之手,也就理解了何以说尼采是天才。书里有一首诗,我当时几乎能背诵,也不知道是啥原因,就是喜欢这首诗的意境:
我站在赤裸的危岩上面,
黑夜的衣裳将我裹住,
从这光秃秃的高处,
我俯瞰一片繁盛的国土。
我看到一只鹰在盘旋,
鼓着青春泼辣的勇气,
一直冲向金色的光芒,
升到永恒的火焰里去。
另一本《朦胧诗精选》也是我那时经常翻阅的。《朦胧诗精选》由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4月初版。我买的已经是1987年3月3印的版本,印数已经累积印了125000册。一本诗集印数到了12万多册,也是那个时代的特色。这本诗集里,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李小雨的《星》开头的两句:“海鸥翅膀的黑影,/从浪尖滑落。”因为那些年我经常随着科考船“科学一号”出海,每次在离开码头和驶入港湾时,海鸥时而跟着我们的船走,在科考船的上方盘旋,时而俯冲掠过海面。每每此时,我眼前就浮现出这两句诗,总想看看海鸥的翅膀是否有黑影从浪尖上滑落……
(本文作者系媒体从业者、知名出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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