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在我们一生见过的月亮中,哪里的月亮最让人难忘?是故乡的月亮,它把模糊的岁月唤醒,把浑浊的记忆照亮。
12岁那年的中秋夜,我沿着一条月光洒满的山路出走了。我想一个人去远方。这故土山坳里的日子,有时让人感觉近乎于被囚禁。我望着天上的月亮,月亮走,我也走。半夜,我找到山路旁的一个山洞,钻到里边去睡觉,准备第二天在晨光中继续前行。我要徒步去县城,然后去更大的城市。凌晨时分,我被惊醒了,听见有人高声喊我的名字。松涛声中,我听清楚了,是三叔的声音。我从山洞中跑出去,大声叫:“三叔,我在这儿!”山洞里的露水,把我的衣衫打湿了,我蜷缩着身子,从簌簌晃动的枝叶缝隙中去望那一轮月亮,它在深夜里更亮了。疲倦之中的我已经不想去县城了,去往大城市的路肯定很远,它远不是一个少年的脚步能够抵达的。
我跑到山路上,三叔冲过来,一把搂住了我,喘着粗气喊:“你这个娃娃呀,要把你爸妈搞疯啊!”我被一群高举火把的人簇拥着回了家。在天上一轮明月的照耀下,火把在风中燃得呼呼作响。
我妈扑过来抱住我,带着哭腔问:“二娃,妈是不是没好好待你,你要离家出走?”我惭愧地说,妈,我错了,我只想出去看看。我躺在床上,透过木窗看那轮月亮,月亮似乎咧开嘴,在嘲笑一个少年的幼稚举动。一块薄饼带着芝麻的香气塞进了我嘴里,歪头一看,是妈,“二娃,这是你三叔给你的,就这一个饼子。”
早晨起床,我走到屋后的山坡上,仰望天空,昨夜的月亮早已隐入云层不见踪影。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去看城市的月亮。
前年中秋前夕,少年时代的几个乡下伙伴在微信朋友圈里早早晒出了一轮明月。那轮明月不是故乡上空的,它采自网络中让无数人仰望的中秋月亮。我留言:回老家吧,看一看那轮山顶上空的月亮。
中秋夜,少年时代的三五个伙伴,如今已到了两鬓间悄然飞霜的中年季节,我们聚在一起,沉默着坐在山梁上,再望那故乡久违的明月。从当年那条山路上离开故乡的少年们,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好好望一望这轮明月了。在城市里,或许我们都有了某些世俗意义上的收成,但一双眼睛,在红尘滚滚中已经被磨练得浑浊而世故,即使偶尔望一望月亮,也是在心事重重中潦草完成,更多时候,是在紧张地望着手机屏幕,生怕漏掉一个消息。
那夜,故乡的月亮还在,月光倾洒在秋收后的田野上。我说出了那年中秋夜出走的秘密。那时,我是有些厌倦故乡的贫困了,开始嫌弃那些一辈子在泥土里翻滚的乡人,我要去很远的地方,打开一片新鲜的天空。中年男人们发出一声轻叹,纷纷说起当年都有过这种想发奋离开故乡的感受。
离开又归来,内心或许已生了一层厚厚的老茧,但如今沉淀下来的,还有那一片少年的月光,它曾经被我们忽视和嫌弃。在经过了岁月的天光云影后,故乡的月亮,终于被我们变得宽厚慈悲的心肠接受了、拥抱了。
(本文作者为中国散文协会会员,现供职于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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