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学
栗子熟透的时候,三叔也熟透了。熟透的栗子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冰冷而安详,泛着暗红的光。三叔犹如熟透的栗子,在栗子树下合上了眼睛。
栗子树是三叔六年前栽种的。当时说是留给儿子吃,其实那时候儿子刚结婚,三叔的一个暗藏的心思是给孙子吃。当然三叔还有一个寓意,栗子就是“立子”,在三叔的眼里,子孙才是他所有的财富。
三叔栽种栗子树的时候,已经年过七十,腿脚已不灵便了,弯曲的脊背让他无力打理几亩土地了。春耕秋收夏除草,一年忙三季,累得腰酸背痛也落不下几个银子。栽上栗子树就不同了,几乎不用打理,只管秋季收获一次。尽管一辈子都在土地上耕作的三叔对土地的热爱绝不亚于对子女的喜欢,但他还是索性将耕种了大半辈子的土地全部种上了栗子树。桃三杏四栗五年,当年的枣树能换钱。可是三叔没有选择枣树,他毅然选择了栗子。因为三叔唯一的儿子从小就爱吃栗子,完全把栗子当饭吃。三叔就爱看儿子吃栗子时的贪婪相,三叔相信他未来的孙子一定也爱吃栗子。
三叔的预测完全符合预期。先是唯一的儿子给他生了一个大孙子。栗子树挂果的时候,孙子五岁了。大街上的糖炒栗子是孙子的挚爱,只要看见糖炒栗子,小家伙的眼睛就直了。每每看着吃到一嘴黄色栗汁的孙子,三叔就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儿子,于是一脸得意,皱纹遍布的老脸立时就变成一朵老菊花。
多子多福是三叔从懂事起就接受的文化。在兄妹七人中,三叔最小,他活在哥哥姐姐的呵护里。每每他被小伙伴欺负了,只要他给三个哥哥说一声,霸气的伙伴立刻就成为一只拔了毛的秃鹰,任凭三叔拿捏。
婚后三婶连着生了两个女儿,三叔觉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儿子是对祖宗最大的不孝。三婶也算争气,第五胎时终于生了儿子。三叔为此露出那些年难得的笑容。他觉得在孩子面前,尤其是在儿子面前,所有遭受的罪所有咽下的苦,就都不是事。
三婶看看透风漏雨的房子,眼泪婆娑地说:这日子可怎么过啊?三叔却一脸希望:怕啥,咱有四个姑娘一个儿子,将来,咱俩就等着享清福吧。
三叔对远景的刻画让三婶嘴巴都撇到耳朵根了。三叔坚信:你记住一句话,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能造出来。
三婶说:还奇迹,你生个儿子都费了那么大的劲,你能创造什么奇迹?
为了生儿子,几年下来三叔欠了一屁股债,吃了上顿就忙乎下顿,在村子里属于被救济的对象。可是不管日子多艰难,田边上的几棵栗子树,三叔总是精心呵护；无论收获多少栗子,三叔一律不卖,都留给孩子吃。那时三叔买不起冰箱,聪明的三婶就将栗子煮熟,剥去外壳,晒干后用石磨磨成面,掺上粗面给孩子蒸馍馍吃。因此三叔家的馍馍别看色彩不怎么样,可总是香甜可口。三叔疼孩子是有名的,用他的话说:存钱有啥用?养孩子才是开银行呢。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三叔一家人日子过得苦却也自有乐趣。
直到四个女儿长大后,三叔的拮据日子才得以好转。大女儿从小就听话,她带着三个妹妹进城打工,每月挣的钱,除了留下必要的生活费用外,统统寄给三叔。这源源不断的汇款让三叔在村里终于站直了老腰,人前说话的语气也硬了许多。那年八月十五,我去看望三叔,三叔正跟三婶剥着爬虾,喝着小酒,得意地告诉我:这些都是你妹妹几个从城里给捎回来的。他看看三婶,眼神好像在说:怎么样,有人就有财。
三叔最大的失误就是没让四个女儿读书,其实三叔那个时候也供不起五个儿女读书。但三叔的女儿们继承了三叔吃苦耐劳的优点,个个肯吃苦受累。这个时代只要肯付出就一定有收获,于是她们的日子也就过得相当富裕。当三叔的儿子大学毕业留在城市要结婚买房时,三叔手头的那点积蓄还不够买阳台的。大女儿得知后一声令下,几个姐姐每家出十万,解决了三叔的大困难。
儿子结婚时,三叔把精心储存的一袋子栗子和大枣全部撒在婚床上,害得小两口捡了半宿。三叔却高兴地说:枣和栗子就是“早立子”。三叔的希望果然实现了,婚后的第二年,三叔就得了一个胖孙子,当上了爷爷。
当孙子长到五岁时,三叔就把采摘的栗子背进了城。小家伙吃成一嘴黄沫,歪着头问:爷爷,栗子是地里长的吗?三叔:是树上结的,栗子果都躲在栗蓬里,栗蓬长满了尖尖的刺,就像一个小刺猬保护着栗子果,可好玩啦。等明年,我带你回老家打栗子。孙子高兴得手舞足蹈,盼着来年秋天跟爷爷回家打栗子。
自从答应了孙子,三叔就忙乎起来。春天,三叔给栗子树施肥,夏天给栗子树除草……随着中秋节的来临,栗子也到了成熟的季节。今年的栗子又大又肥,栗蓬刚炸开口,暗红色的栗子果就露出笑容。三叔约孙子来乡下打栗子,可是孙子上学了。没办法,三叔决定亲自去打栗子,好给孙子送过去。
今年的秋老虎格外厉害,三叔打了两个小时已经汗流浃背。他想着明天就要进城,孙子就能吃上他的栗子了,为了多打一些栗子,他顾不得休息。可是该死的心梗突然来临。三叔张开嘴想喊三婶,可是来不及了。就这样三叔如一粒熟透的栗子,无声地落在了地上。
三叔安葬那天,儿子孙子都跪在灵柩前,哭得一塌糊涂,儿子说:爹,您走了,谁给我们送栗子啊?孙子哭着:我要爷爷,我不要栗子。童子的哭声格外揪心。
四个女儿带来一大群孩子,大姑娘已经做了姥姥,三十几口子围在灵柩前。把三叔围得密不透风。子孙们的哭声响彻整个村落,三叔就在孩子们的哭声中安详得躺进了棺材。村里人都看出三叔走得十分知足。
三叔入土时,儿子带着孙子跪在墓坑前喊着:爹啊请招土。孙子也喊:爷爷,请招土。在儿孙的喊叫声里,黄土渐渐淹埋了三叔的灵柩。新坟前女儿们给三叔制作的电视机、电冰箱、小汽车摆了一地,富丽堂皇。大量的纸钱塞满了各式的橱柜。三叔也没有想到,生前穷了大半辈子,死后居然成了富豪。
明年栗子依旧开花,依旧结果,三叔却不能再来了。三叔,栗子熟时,谁来采摘?
(本文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常务理事,山东省沂蒙文化研究会会长,山东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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