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绪丽
晨起,阳台的落地窗前,我像一头有着贪婪野心的鹿,睁大眼睛,明目张胆盯着小区里面的树。
左手边的高大柿子树上,层叠罗列的粗糙叶子下面,能够看到藏着的诱人柿子,一个、两个、三个……它们的模样好像落在这个季节傍晚时分的夕阳,只等天边染红云霞。柿子树再往前是棵矮壮的山楂树,上面一嘟噜、一串串的嫣红山楂果,犹如藏在心底的心事,看一眼便是羞答答的。
其他季节不好相认的树种,在丰腴的十月,全部清晰得好像印制精美的地图,让我在低下头发出克制又轻微的叹息的同时,开始搜索脑海里更加宽广的版图。
十月的风,最先吹到的想必是那片熟悉的山野吧。那条被我的父辈从年轻走到年老的山路,一头托举的是愈加年老的村庄,另一头连接的则是日复一日的庄稼地和牵肠挂肚的苹果树。
纤细的枝条向下弯曲,染上红晕的苹果在阳光的抚摸下,像一个个待嫁的新娘子,坐上了十月的喜庆花轿,走向幸福的明天,耳畔响起的是风儿给她送来的歌唱。旁边地里曾陪她一起经历酷暑的玉米,它们的棒子早已成熟,变成金黄。昨天,喜笑颜开的农人们把棒子掰回了家,本来还有些沉甸甸的玉米秸秆仿佛一下子被掏空心事,而今只能孤零零站在广阔的田野上,它们的叶子在十月的秋风里“沙沙沙,沙沙沙”作响,它们唱的是什么曲?它们是来送别我们的苹果新娘吗?
苹果园旁边有个很大的池塘。往年这个季节,人们早早走进池塘里的芦苇林,摸鸟蛋、砍芦苇。今年雨水丰沛,池塘里水深,人们进不去,只能任由长在水里的芦苇比往年还要粗壮。一阵秋风拂过,排成阵仗的芦苇抖起长长的芦苇叶子,“哗啦啦,哗啦啦”,它们跳的是什么舞?唱的是什么歌?
“扑啦啦”,一只叫不上名字的野鸟从芦苇里飞出来,它飞过高高的芦苇,飞到苹果园的上空,它识得这个苹果园里最大最甜的苹果。儿时的我最喜欢跟在它们的屁股后面,摘被它们啄过的苹果,咬一口,能够一直甜到肚子里。我看到它落到一根苹果树的枝杈上,阳光下,它“吱吱吱,吱吱吱”叫个不停,它啼的又是什么调儿?我望着它飞远的身影发呆。
十月的风儿一天紧似一天,苹果脸上的颜色也一天比一天红。这几天,从外地来镇上的苹果贩子多了起来。一夜之间,花俏满山头,一树树、一行行,簇簇携风颔首,朵朵如雪如云,纤纤飘逸,巧笑嫣然,好似仙子的衣袂轻拂,轻盈却不失娴静。望一眼,云在青天,雪在俏枝,沉淀、深邃,令人顿陷其中。
从前,是人工授粉。每到苹果花烂漫山野之时,人们纷纷走出家门,沿着山路走进苹果树中间采花。要赶在太阳出来之前,摘些半开未开的苹果花回去,然后摊在草席子上晾干。晾苹果花的日子里,常常是不仅人们衣襟上沾着花香,就连整个屋子里也弥漫着花儿甜甜的香味。采集花粉,需伸出左右手的大拇指与食指,分别捏一朵纤纤苹果花,花蕊对着花蕊,轻轻揉搓,任那新黄的花蕊全洒到平铺的纸上。授粉,则要用小孩子带橡皮头的铅笔,蘸一点装在瓶子里的花粉,扬起头,对着一朵苹果花的花心,轻轻点一下。
那时候,乡人们每每对着苹果花点一下,便是将希望种下,只待秋风里结出累累果实,才不算辜负春天许下的那段誓言。那时候,见惯了乡人用他们粗糙皴裂的食指和拇指轻轻揉搓纤白俏嫩花朵时的小心模样,好像眼前的花儿不是花儿,而是粉雕玉琢的婴孩,他们担心自己手上的粗糙揉疼了这些婴孩。后来,蜜蜂这些花间使者给乡人带来了福音,解放了乡人的双手,人们可以根据自家苹果园的大小,自备蜂管。于是,每到苹果花盛开的季节,数不胜数的蜜蜂在花海里徜徉,它们载着农人的辛劳与喜悦,在这朵那朵花心里流连忘返。只是不知为什么,越来越多的乡人开始怀念当初与苹果花一起穿梭山野的热闹景象。
苹果花的花期很短,不几日,花瓣褪去颜色,再淋一场春雨,花瓣窸窣落下。待天晴,着上果,施肥、灌水、生长,这日子就开始像水一样,流淌不息。最初的苹果,只有杏核大小,迎来送往,不知不觉间,迎来金秋十月的瓜果飘香。
苹果红透了、成熟了,那条进山路又开始热闹起来,乡人们坐着拖拉机,吹着山林里的风,“突突突”爬上离白云更近的山顶。举目望去,漫山遍野红彤彤的苹果,好像无数个红灯笼亮亮堂堂照进每个人的心里。
早就听说,今年的市场行情大不如往年。从山上下来的一车车苹果,被佝偻着腰身的乡人们一筐筐托举过头顶,被放到陌生车牌的大车上,运往全国各地。这些娇滴滴的果实见证了乡人无数的汗水和无数个不眠夜晚,是被无数双粗糙大手呵护过的宝贝。虽然不知道这些苹果最后会去往哪家的餐桌,多么希望它们也会和我一样,常记乡人好,常念南山幽!
(本文作者为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烟台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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