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皆有魂魄
2025年04月02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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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海霞

  祖父一生的话,三成给了人,七成留给了那些哑巴物件。他总说万物有灵,哪怕是一口锈了的锄头、半截裂了缝的瓦罐。家里人笑他痴,他却把老井当兄弟处——每日清晨打水,总要往井口探半个身子:“老伙计,今儿的水可清亮?”井壁的青苔簌簌落着晨露,像是应答。
  那口青石井沿的老井,比祖父还年长二十岁。井绳在辘轳上缠了又放,磨出五道深浅不一的沟痕,像老人掌心的纹路。夏日正午,蝉鸣扯得绵长,他拎着葫芦瓢蹲在井边,舀一瓢沁凉的井水,先浇在井台石缝里挣扎的狗尾草上。“你倒是命硬,”他戳着草茎上新发的嫩芽,“跟当年修井时砸进缝里的草籽一个脾性。”1948年大旱,正是这口井养活了半个村子,井台石上的凿痕,至今留着当年抢水时扁担磕碰的白印。
  南墙根斜倚的七把锄头,是他的七弦琴。每把锄柄都被掌心汗渍沁成琥珀色,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农闲时他坐在门槛上磨锄,青石与铁器相吻,溅起的火星落进暮色里。“老三该换脖子了,”他抚着第三把锄头的木楔,“去年刨红薯地累着了。”果然三日后,那把锄头在垦荒时“咔嚓”折了柄。母亲要扔,祖父却把断柄削成擀面杖:“跟了我三十八年,该享清福了。”
  院东头的歪脖子枣树,是他从洪灾里抢回来的。那年枣树才碗口粗,被上游冲来的房梁砸得半死。他给树干缠上浸了桐油的麻布,每天往树根埋三颗煮熟的鸡蛋。“补元气哩,”他对着枯枝念叨,“你比西头老王家孙子还金贵。”开春时竟真爆出新芽,如今树冠如云,结的枣子格外甜脆。去年树心生了虫,八十六岁的祖父踩着竹梯,举着艾草熏了整宿,晨光里白发与艾烟一同飘摇。
  土灶台是他最后的疆场。青砖缝里塞着年轻时抄的节气歌,烟道拐角藏着孙儿换下的乳牙。每回修灶,他总要往泥坯里掺一把糯米:“得让灶王爷住得舒坦。”除夕祭灶,他单独盛半碗麦芽糖摆在灶眼:“您牙口不好,这个软和。”后来燃气灶进了门,旧灶台闲置了,祖父夜里还时不时起来就着点点星光,摸着灶膛说说话,晨起时时常见他眼窝里还沾着草木灰。
  去年初秋,祖父躺在老屋的土炕上,我们听见他在跟帐钩说话:“铜老四,往后轻着点晃,别吵着新来的。”又转头对窗棂低语:“竹叶儿,替我多看几场雪。”他最后的目光落在西墙那排空锄柄上,嘴角动了动。
  而今那口老井早已闲置成了“文物”,春日我择机回乡,在村头下车时忍不住过去晃两下井绳,只道是跟久违的祖父问安。但听得井底回响悠长,恍惚是往昔岁月在青苔间轻轻应答。老屋灶台上的糯米泥坯裂开了细纹,某个春风招摇的日子里,竟钻出一株碧绿的狗尾草,在穿堂风里摇曳,如故人颔首。
  原来万物真有魂魄,不过是把人的心念,悄悄长成了自己的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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