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进入梦乡时,一些人在赶路。待他们从睡梦中醒来,一些人已在千里之外。
有时候,我望着这个卖力的大动物在想,人们为什么搭乘夜行列车?因为出差、开会、打工、上学,抑或爱情,这些迫不及待的事。白天没有走完的路、没有做完的一件事,延续到晚上或夜间。
许多年前,和父亲去济南二伯家探望祖母。父亲说,坐夜班火车吧,虽然熬夜清苦,这样我们就可以在天亮时从天而降,去敲她老人家的门,给她老人家一个意外惊喜。那时,父亲脚力尚健,我也年幼好奇,在济南站站台上看到,“上局宁段”和“济局济段”的机车,经过一夜长跑,吐着白烟在徐徐交会……
夜行列车在城市的边缘驶过,偶尔有一两个窗口还亮着灯光。那个灯下的人,此刻在做些什么?是起早进货做生意,数着本钱?还是刚下夜班回来,冲完澡坐着纳凉?
人们在摇晃中沉沉睡去,上一个城市的一张报纸,被带到另一个城市。半道上,上来一个民工模样的中年汉子,怜惜地捡起地上几张薄薄的新闻纸,凑着昏黄的灯光,毫无睡意地在读着另一个城市,与自己毫不相关的旧消息。
窗外的灯火,一闪而过。去年深秋的一个雨夜,列车抵达汉口时,我想起易中天曾在武汉工作过,他的家可能就在珞珈山上,或许在江城的某个角落,也许这样的夜晚,他曾在灯光深处巡游。如果他还在武汉,换了白天,说不定我会不去江汉路和吉庆街,不吃热干面,也不啃鸭脖子,拉上朋友,拿着他的一本书,去登门拜访。
与有些东西擦肩而过,留存各种猜想。有一次,我去另一个城市,动车子夜经过皖西金寨。夜晚打量这座大别山深处的小县城,被四周黑黝黝的山峰簇拥环抱。我知道,天堂寨就隐身其中。想那寨子高高地筑在白云深处,飞瀑流泉、人间烟火,陡仄的寨墙用大山的黄石垒就,石缝间长满斑驳的苔藓,摇曳着深黄的枯草……天堂到底在哪儿,也许我并不关心。天堂寨就在不远处,就在我片刻神游时,列车早已把它抛在远处。有些东西最好还是不要点破,点破了就难以恢复原有的模样。
夜晚上车的人少。夜晚的火车,不再需要等待、避让其他列车,也没有白天的人多拥挤,更看不清村与镇、乡与县、县与市的界限,在省与省之间,一跃而过,就像中年与青年之间,一跃而过。
必定有那么一首歌,飘渺又清晰。夜行列车途经的某个城市,若干年前,我的一位同学,曾在这里经常给我写信。那一封封装满青春梦想的信笺,是这儿寄出的吗?裹挟在绿色邮包里,扔进车厢,从这个站台上路,再辗转流到我的手中。现在同学早已离开这座城市。站台上,曾经在信封上一笔一画认真写过的城市名字,熟悉而陌生。那是一段过往岁月弥足珍贵的同窗情谊,只留在列车轰然驶过的暗夜里。
许多时候,夜行列车,对我来说,是渐行渐远的中年。这不只是一个蹩脚的比喻,难怪英国作家马丁·艾米斯在写出他的第九部长篇小说《夜行列车》后,好多人为在那些文字里再也找不到作家应有的人文关怀和对生命意义的质询而失望。也有人暗示,艾米斯在经历了人生的困顿、坎坷和离异之后,再也写不出那些成熟有力量的文字。
中年,注定在路上,天光熹微时,到达某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