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5月3日，距离我姥爷从济南正谊中学初中毕业还有两个月时间，日军入侵济南，制造了惨绝人寰的“济南惨案”。位于大明湖南岸的正谊中学处在受害中心，日军炮火掀掉了校舍的屋顶，轰炸过后，校园内到处是残垣断壁。济南所有的学校被迫停课，我姥爷和所有其他正谊中学的同学一样，在毕业前夕被迫离开读了三年的学校。姥爷在正谊中学学习的证明书。

    □王子江  我姥爷名叫于永增，字寿亭，山东省昌邑县岞山镇西下湾村人，生于1911年。由于我姥爷的父亲一直在外闯荡，成为农村里少见的见多识广的人物，家境也不错，于是就把我姥爷送到500多里外的济南读书。当时农村里上完小学的人就凤毛麟角，能到省城读书在当地简直就是奇闻。我姥爷1925年进入正谊中学，当时与他同岁的国学大师季羡林高他两届上初三。

    “五三惨案”发生后，姥爷被迫回到老家，“国破尚如此”，读了三年书拿不到文凭也就显得不那么的重要。但过了两个月，他就收到了母校寄来的信，信封上印着“山东正谊中学校”的字样，中间的收信栏里写着“于永增修业证明书”。信上没有收信人地址，也没有邮票，信是怎么拿到手的已经无从知道。

    证明书是用毛笔楷书写在一张白纸上，内容原文如下：“学生于永增，山东昌邑县人，现年17岁，在本校初级中学科第三学年第六学期修业，惟届时因五三变乱，毕业手续尚未举行，为此备具缘由，临时证明，此证。”落款是“山东正谊中学校长鞠承颖”。日期是中华民国十七年七月(1928年)。证明书上有两方印，一方印有“鞠承颖”，另一方印有“私立正谊中学之印记”。

    证明书上说的“五三变乱”，就是“五三惨案”，校长鞠承颖就是被誉为“山东的蔡元培”的著名教育家鞠思敏，承颖是名，字思敏。根据季羡林的回忆，鞠校长每天必到学校里来，每周的星期一上午八时至九时，全校学生都必须集合在操场上。他站在台阶上对全校学生讲话，讲一些普普通通做人的道理。看来我姥爷在正谊中学的三年，每个周一的早上也是在鞠先生的训话中度过的。“五三惨案”中，正谊中学南楼中炮弹数发。第二年春天学校复课后，鞠思敏特意将中炮的地方补上若干片红瓦，校园内的残垣断壁原样不动，每次朝会以此教育学生勿忘国耻。但我的姥爷从此再也没有回到母校。

    我姥爷的这张修业证明书，

    一直由我舅舅保留存着，与证明书一起的还有几份姥爷在正谊中学的习字本和一幅书法，从习字本可以看到当时姥爷在学校里的学习内容。习字本上都是毛笔写成的蝇头小楷，一笔一画，极为认真，也极见功力。上面有日期，每日书写一页，上面有老师的红笔批改，书写内容无非是圣贤文章和诗词之类。每本习字本的后面，都有他本人的落款，其中一本上面写着“民国十六年三月，永增习字本”的字样，按时间推算是1927年。我姥爷一生注重书法，即使到了70多岁，过年的时候，也是坚持自己写对联，后来我母亲在诸城师范上学时，写回的家信因为书写潦草，姥爷甚至一气之下拒绝看信。那幅书法作品是前清举人周思诚书写的对联“扫径迎三益，垂庐远四非”。周思诚当时在安丘的一所中学当老师，1942年初，日军扫荡，他因年老多病避于药店，敌人误认为他是店主，索财后将其剥衣悬梁，残忍地将其杀害。

    从正谊中学回到老家后，姥爷一直担任教师，但“五三变乱”的影响和在正谊中学受到的教育，也让他不可能是一名普通的乡村教师。他后来加入国民党，解放战争时期，本村里的两个流氓恶霸绑票抢劫无恶不作，姥爷看不下去，给当时的昌邑县长写信，两个恶霸于是被抓。但二人买通上面，只被拘留很短时间就放了出来，然后开始找姥爷报复，姥爷被迫在村外的玉米地里呆了半个月。被逼无奈之下，他就到青岛一个在花旗银行工作的学生处避难一年多，全国解放前夕，他才从青岛回到老家，继续担任老师。

    但一年多的逃难经历改变了姥爷的性格，他从此沉默寡言。这些大的故事，如果不是我的姥娘经常地说起，连我母亲都不会知道。关于他早期的上学和工作细节，我们更是无从知晓。但沉默寡言也让姥爷躲过了后来的一系列政治运动，否则他当年的国民党身份还不知道要给他带来多少灾难。上世纪60年代，上级任命姥爷担任一个学校的校长，在政审之前，他主动向组织透露了自己解放前加入国民党的事情，因为他为人和蔼，从教三十多年，资历又老，在他自己的要求之下，便提前退休了。

    在我的印象中，姥爷一直非常严厉，从小我们就被要求“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每次见到他，我们小孩子都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他总是手里拿着一本古书，浑身透着一种威严。后来我母亲早逝，老年丧女的他更是沉默，有一次，表姐在厕所里发现了姥爷写的悼念我母亲的诗，有一句是：“为想桂贞肝肠断”。桂贞是我母亲的名字，很多年后，表姐才将这件事告诉我，那时姥爷已经去世多年，我突然理解到他几十年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所有的感情。那些感情，经历了一个乱世、无数的运动和自己人生的不幸后，除了埋在内心深处，能跟谁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