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辆拖拉机开进村子里刚刚贯通的土公路时，全村男女老少都拥了出来，鹅鸭一样仰起颈项，张望着这头“突突突”吐着油烟的“怪物”，叽叽喳喳议论着。

    那是30多年前了，我8岁，也挤在人群中观看。我看见穿着一件咔叽布上衣的拖拉机手从拖拉机上神气地跳下来，他搓搓双手，朝大步迎来的村长走去，村长握住他的手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啊！”

    拖拉机运来的，是为村里五保户发放的救济粮食和棉袄。在村长家，拖拉机手受到了隆重招待。

    下午回程，村长吩咐单身汉魏老二和黄老大把奉命到公社农场配种的猪抬到了拖拉机的拖斗上，拖拉机手发动拖拉机，一股浓烟喷出来，拖拉机徐徐开走了，我们看见站在拖拉机上的魏老二乐得哈哈大笑起来。

    后来，拖拉机来村里的趟数多了起来，运来种子、化肥，运来报纸、棉絮，运来花生、红糖。我们这些村里上学的娃娃，就在后面追着拖拉机跑，像爬树一样，跃上了拖拉机。拖拉机手加了油，加快了速度，风把我们的头发与衣襟掀动，我们在拖拉机上乐翻了天。有一次语文考试，我在作文题目的位置写下了我少年的理想：长大以后，我要做一个拖拉机手。我们村里“一朵花”的蓉妹儿，后来就嫁给了一个拖拉机手。她出嫁那天，就是坐着拖拉机到新郎家去的，让全村人羡慕不已。30多年后的春节，村里去山西做了煤老板的暴发户何天贵，我陪他开着奔驰车回村给祖辈上坟，他以为村里人要来看热闹呢，结果却遭到了冷落。村里见多识广的人可多了，在北京打工的光富说，他连凯迪拉克也见识过了，像何天贵这种开奔驰的，落伍啦。那一次，显得有些落寞的何天贵对我说起了第一辆拖拉机开进村里的场面。原来那一年，9岁的他也拖着鼻涕挤在人群里，激动地看着那头雄赳赳进村的“铁牛”。

    我高中毕业回村那一年才17岁。我整天在村里东游西逛，游手好闲。我妈有一次叹气说，娃，像你这个样子，只有饿死。我难受得眼泪哗哗的，躲在山崖边一块大石头下，铺开纸，开始写诗，开始给一个想象中的远方的人写信。我边写边流泪，我的神经质举动让一个村里女子注意上了。后来，我每每看见她，她脸上就飞过天边朝霞一样的红晕。

    这个女子，就成了我朦胧的初恋。我在玉米田里拉过她的手，用手轻拂她的黑发。她的父亲，就是一个拖拉机手，拖拉机不再是公社的了，是她家的私有财产，她家是我们村里第一个万元户。我第一次去拖拉机手家，对那个皮肤黝黑的男人怯生生叫了一声：“叔！”后来听她说，叔对我有一点不满意，他嫌我皮肤太白，说我不像是在农村生活的人。

    我没有做成拖拉机手家的女婿。我进了城，而开拖拉机的叔，在我结婚后的第二年，也得肺癌走了。他的女儿，现在是一个老板的阔太太。至于我的生活方式，还像一辆顽固的拖拉机那样，“突突突”地跑在路上。我在城里偶尔捂住胸口咳嗽，我还在写诗。

    前几年，老家村里最后的拖拉机手老牟，居然还开着拖拉机给我送来了山里的土特产：花生、核桃、玉米、绿豆、红薯、腊肉……我与乡村的联系，就靠一辆拖拉机的缓缓奔跑。 

    后来，老牟也把拖拉机卖给了废品回收站。那天，我与他一起去见证这辆拖拉机的最后命运。老牟把拖拉机卖了后，我和他走在城市马路上，沉默着不说话。老牟突然靠在马路边的一棵树上，他小声说：我头有一点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