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看到一则讽刺小品，说某地开民主生活会，会议进行到“批评”议程，冷场了，领导咳咳咳咳，再三再四地诚挚欢迎大家给他提意见。良久，一人勇敢破局，慷慨陈言：您有“三太三太不”：太关心下属太不关心家庭；太热爱工作太不热爱身体，太讲究内心修养太不讲究外在穿着，云云。编者先生将这小品放在“半真半假”之栏目里，编者先生大概是不太相信这是真事的。哪有这么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的呢？

    唐肃宗李亨“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中”，是一直在颂曲赞歌中生活的，安史之乱后，玄宗引咎辞职，李亨“危难受命”，面对国破民亡的烂摊子，他很想让皇朝咸鱼翻身，一再下诏求贤购士，征聘敢于犯颜直谏的“贤良之士”，不久即有一位“魏征”应召而来，肃宗亲自接见。这家伙至殿，不发一言，只是盯着肃宗端详好半天，俄而遽奏曰：“微臣有所见，陛下知不”？上曰：“不知”。肃宗当即肃然，作虚心纳谏状，这位“魏征”收敛笑容，作忧国忧君状：“臣见圣颜瘦于初登帝位时”。皇上自我表扬道：“宵旰所致耳”。斯人即正色道：“龙体非陛下个人所有，乃国家命脉焉，陛下日理万机，绝不可不顾惜龙体”。这意见提得真是好啊，唐肃宗欣然接受，当即将谏笑纳了，高兴之余，顷颁文件，“乃除授一令”，让这家伙怀揣着任命书，喜孜孜地做县太爷去了，满朝文武，无人管皇帝肥瘦，独此人忧君，皇上哪有不喜的？只是管皇帝肥瘦者，怕是不太管百姓肥瘦的。

    口是祸之门，舌是斩身刀。向皇帝直言直谏谓之为逆龙鳞，多半是将“直如弦，死道边”的，“批评人”诚是最危险的活计。有多少人被投狱？有多少人被流边？有多少人被斩首？海瑞欲批龙鳞，先是给自己备了一口棺材的。人人都争想表扬与自我表扬，没几人真要“批评与自我批评”的。然则，拍马娱君而误国，批鳞逆君而益国，做皇帝的，为使江山万万年，也曾不得不摆出姿态，“广”开言路，“大”揽鲠臣，又是建专门机构，又是设专门班子。谏臣在其位，得尽其责，不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也是渎职。不建言，是渎职，要打屁股，真建言，却犯颜，要掉头的；事系两难，左支右绌，真是险绝。然绝处逢生，无限风光在险峰，愈在险绝之处逾能创造出高超的艺术。“表扬人”无须有术，上级对下级要有什么语言艺术呢？所以表扬人的话最是干瘪，无非两个词语：好，不错。“颂扬人”要有小术，拍得要略高一点，低了，便拍到马腿上去了；而“批评人”呢？非得有高术不可，无有高术，轻则穿小鞋，重则丢小命矣。

    批评是危险系数特高的动作，要揽这个瓷器活，当然就要特别炼功夫，批评术经数千年的积累与传承，稍稍学习也能见招拆招，化险为夷，难不到人的。当然，它是煌煌大著，博大精深，非一则小品文章所能穷尽。诚龙先生于此略有翻检，此献三招，大体上可以应付局面。一者见著言微。表扬人要知微见著，可以无限地上纲上线，种一木要说成是种了一片好大的森林，而批评人呢？绝对只可见著言微，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此术可去参读提拨干部之前的“考察报告”，据说这种报告是一定要写缺点的，不写是绝对不行的，这种报告的主体无有所观，而缺点一段颇见精心、颇具匠心的。

    二者欲扬先抑，相反相成，形成反衬效果。例子如：秦桧向宋朴曰：“某可比何人？”朴曰：“不及张子房。”桧曰：“何故？”朴曰：“所以不及张子房者，子房之功勋人会忘得掉，太师之功勋让人们想忘掉都不行。”这话说得也还妙吧！秦桧“拊髀叹息，遂荐之至执政”。三者明贬暗褒，虚詈实颂。小文开首之小品即是，但它不太高明，太露骨，此处还举一例不着痕迹者。诚龙先生前不久参加某组织部主持的对某领导“先进性评议”的座谈会，主持人有话在先：不谈成绩，只讲问题。

    会议冷了很久的场，甚是尴尬。不久一人站了起来：“××县长应该多抓大事，少抓小事。比方说，讲话报告还亲自写，夜里加班到半夜三更，节假日加班到废寝忘食，哪里有时间去干大事谋大局？而且，材料都不要秘书去写，也不利于秘书成长嘛。”话端一开，应者踊跃，干部们纷纷站出来提意见了。中有某少壮，是该领导亲手提拔的，猛地站出来，“我也提个意见”，声如洪钟，有文革斗走资派的语气，让领导汗毛直竖，身子紧缩：“×县长不太关心我们乡里，我们乡里多次想请县长吃一餐饭，县长一次都不答应”。此少壮站起之初，全场屏息，县长神经犹其紧绷，听了这意见，顷刻松驰。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同斯理：最得罪人的差事也是最讨好人的差事。比方说这批龙鳞，比说这“开展批评”，比方说这民主生活会上提意见，看上去是拔虎牙的惨事，做得好就转化为搔人胳肢窝的好差哩。可以说拍马术能达到的目的，批龙鳞也同样可以达到，运用得妙，效果可能还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