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这是个结婚的好日子。没想到,刚一睁眼,从阳台的窗户往外一瞧,院子里已经长龙一样停满了一溜儿小轿车,沿着甬道,斗曲蛇弯地一直排到了小区大门外面的街道上。一水儿的黑色奔驰,车头挂着红绸红花和粉色的气球,足有四五十辆,司机都站在车外,个个一身笔挺的黑西装。这气派,不是土豪,也是富二代。
小区里不少人,不是和我一样趴在窗前,就是跑到院子里,等着看热闹了。看热闹的,结婚的人家,奔驰车前等着接新娘子的司机,就连负责打扫卫生的小区清洁工,都站在那里,个个透着喜兴劲儿,等待着一对新人从楼里下来,像等待着一场大戏撩开幕布。
不知道新娘子的屋子里发生了些什么精彩的故事、有什么难忘的情景,总之,让人们等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但大家抱着好饭不怕晚、好戏不怕演的心理,更何况还有那么多辆奔驰车也在一旁底气十足地等,龙套都这样不凡,主角更得是与众不同了。于是,人们一直耐心地等着,不肯离开现场。
终于,新人出场了,就在我家斜对面的那幢楼房里,位置绝佳,我看得很清楚。楼前是一座圆形的小广场,开阔的场地正好成了婚礼展示的好场所,四围已经站满了人。看见一列人马簇拥着新娘和新郎从楼门口走出来的时候,涌在楼门口的一群孩子大呼小叫着如鸟兽散,为他们让开了道。
新人走到小广场前,有人举着一长串鞭炮站在那里,有人在地上摆着同样一串长长的鞭炮。那两串鞭炮很长,每串足有几百头,举起来的像是抖动着一串红红的绸带,摆在地上的像是蜿蜒着的一条响尾蛇,都非常鲜艳、非常红火。鞭炮响起来了,是北京那种传统的小钢鞭,格外清脆、嘹亮,地上和空中交错着,一声紧接一声,此起彼伏,百鸟闹林一般。响了好长一段时间,仿佛谁唱了一段高亢的咏叹调,回声荡漾不已。鞭炮响过之后,落下一阵缤纷的红雨,在地上洒满红色的纸屑一片,盛开一地的红花。然后,看着一对新人手牵着手,迈过这一堆红纸屑,这象征着日子红红火火,跟以前结婚时迈炭火盆的意思一样。
精彩的节目结束了。一对新人登上了小轿车,长龙一串的奔驰已经开走。我下楼,来到这个小广场前,还有不少大人孩子围在一起,说着并回味着刚才新娘子是否漂亮、新郎倌到底是富二代还是官二代以及鞭炮的活跃和火爆。再有,便是一个清洁工在打扫那一地的鞭炮纸屑。我看见和周围人不一样,他面无表情、脸色铁青,用扫帚扫着,又用拖把沾着水拖着地。由于天有些冷,拖地的水很快结起一层薄薄的冰碴儿,很难清洗。他身边放着一桶热水,水已经溅湿了他的鞋面和裤脚。我这才发现,和刚才在楼上看到的鞭炮纸屑一天红雨和一地红花的情景完全不同,一地的纸屑扫去之后,显现的是一地黑黢黢的颜色,鞭炮燃烧的火药把大理石的地面熏烤得焦黑。
这位清洁工大约五十多岁,他铁青着脸,一遍又一遍清扫着地面。我开玩笑地对他说:新郎新娘没给您一块喜糖呀?本想说句话逗他开心,打破这沉闷的气氛,谁想到竟然点着了他的炮仗捻儿,惹得他一腔的愤怒腾空而起,他骂了句:XXX,他们还懂得这礼儿!
在场所有的人都被他的骂声惊住了。人们才发现,刚才新人和他们的亲属一路喜气洋洋走来的时候随手分发和撒了一些喜糖,居然忘记给这位要为他们清扫地面的清洁工一颗喜糖。
有个小姑娘从爷爷的身边走了过来,走到清洁工的身旁,把自己手里的一颗喜糖递给他,小声地说:爷爷,给你,你别生气了。
我望了望那个小姑娘,也就五岁不到的样子。她还知道给清洁工一个补偿。其实,很多时候,特别是在我们快乐甚至是最得意忘形的时候,我们常常容易忽略一些最值得我们关注和关心的人和事。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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