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海斋】
□林少华
这年月,不用手机的人已经很少了,而不用手机却拥有一部“土豪金”iPhone的人就更少了——我敢打赌,笃定比雾霾夜空中的星星还少。
不用手机,倒也不意味着我多么拒入俗流,而是出于实实在在的世俗性情。我是大学校园里的教书匠,且是没有任何官衔的教书匠,别人无求于我,我也基本无求于人,除了上课,就是在家啃书本爬格子。上课有规定不得开手机,下课回家窝在书房不动。书房有座机,就在桌旁茶几上,平均2.5个昼夜铃响1.2次。它寡言少语,我少语寡言。它看我,我看它,“相看两不厌”。在座机看来,没准我是座机它是教授。这么着,我还用手机干什么呢?再说,老大不小的年纪,动不动“嗖”一下子掏出手机像往日烟民手遮火苗那样窃窃私语,被人怀疑晚节不保也并非没有可能。
话虽这么说,手机还是有的。平时虽然不用,但并非天天“平时”,例如总要外出忽悠吧?讲学也罢讲座也罢讲演也罢,大多要去外地讲。白山黑水,塞北岭南,不说别的,若无手机,接机的女生怎么跟我联系?何况咱们的飞机倏然消失固不可能,但多少延误实属正常。这样,几年前一位网络朋友送我一部手机的时候,我没有转送别人,而是自己留下来以备外出之需。对了,手机相当高级,带有咬了一口的苹果标记,乳白色烤瓷,对折式,用完合上,“咔”。我特喜欢听那声“咔”,简洁明快,给人一种生理上的快感。尺寸重量也恰到好处,不大不小,不轻不重,握在手里,感觉就像小时候响应学校号召捉的一只麻雀。要知道,世界上东西虽多,但正巧适合自己的其实极为有限。我暗暗为之庆幸。不料一次去广州忽悠时,接机的报社朋友斜眼一扫:“你这苹果可不一般,苹果百分之百是直板的,你的却来个对折……”拿过细看,告诉我是山寨版。“喏,iPhooe,不是iPhone!挺大个教授,怎么可以支持山寨行业呢?”我吃了一惊,旋即笑道:“我这个教授职称都可以山寨,手机为什么不可以呢?山寨教授山寨机,天作之合,正好正好!”
可是山寨到底是山寨。这不,用着用着就用出毛病了:忽一日短信只能发不能收,好比座机只能打出不能打进。这不公平,也不方便。一问,得知修起来很麻烦,也贵,不如买新的。买新的倒好像不麻烦,专卖店里琳琅满目,花样多如麻雀。但我想买的不是花样,只要能“喂喂”通话和收发短信即可。岂料功能如此单纯的手机居然无从找见。即使偶尔找见也不成样子,不是太俗就是太傻。我这个教授诚然山寨,却山寨得非同一般,绝无或俗或傻之嫌。妻劝我买“三星”,“三星”删掉两星不就单纯了!我看了几部,又拿在手里试着掂了掂,结果都没有那种麻雀感觉,遂怏怏作罢。不急,外出忽悠要等到春暖花开之后。春节去了广州。饮早茶时,当年我教过的女生、现任某旅行社老总的“土豪”级女士劝我买一部正版苹果。我心有余悸,山寨版出了问题,难保正版一定不出问题——我可是当老师的,深知学生出问题老师要负一定责任。但对方毅然拿出身家性命担保,担保正牌苹果绝对不会出现短信只能发不能收那样愚不可及的错误。见我仍不为所动,遂掏出她自己的iPhone,但见指尖动得飞快,iPhone随之变幻莫测,方寸之地,应有尽有。“您都这把年纪了,也该改变一下生活、享受一下生活嘛!老是啃书本,啃书本哪有啃苹果香甜啊!”我的学生模仿我当年教训她的口气教训我说,随即一把将我拉上崭新的沃尔沃。
不出几分钟,沃尔沃便如乖觉的马哈鱼游到电脑城前停住。于是此刻我的书桌上有了这部苹果手机,土豪金色。土豪金也是她推荐的:“土豪金多好啊!”“土豪”女眉飞色舞喋喋不休。写到这里,我瞥了一眼桌面上的土豪金,那家伙正用独角龙式摄像孔瞪着我。瞪我干什么?若非写这篇小稿,你不还在抽屉里睡大觉!是的,从广州回来一个多月时间里,它一直躺在书桌抽屉里没动,别说上网耍,连开启电源的机会都没有。我照旧在桌面上涂涂抹抹,它就在桌面下沉沉昏睡——我这么在微博里一说,众多苹果粉丝纷纷表示同情,并慷慨而友好地提议和我异地交换,邮资不用我承担……
再次套用莎翁名句:换,还是不换,这是个问题,that is question。
(本文作者为中国海洋大学教授、著名翻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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