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随想】
□王开林
物性脆弱,不难认知。相比于石头,鸡蛋是脆弱的；相比于炸弹,石头是脆弱的；相比于时间,炸弹是脆弱的。无论从哪个起点开始,唯有时间处于终端,绝对强大,连死神都无可奈何,只能退避三舍。
人类早已习惯于敬佩坚强,殊不知,坚强只是表象。钻石够坚强了吧,但在飞秒激光面前,它脆弱得如同初生的婴儿。
数年前,一位朋友不幸罹患鼻咽癌,在肿瘤病医院接受治疗。我对他的病情很担忧,他却反过来安慰我:“鼻咽癌就相当于癌症中的小感冒,你瞧我这身板子,它可吓不倒我!”乐观当然好,也有必要,但这场战役不可能轻松,他的胜算顶多只有五成。癌细胞是一群冷血杀手,化疗和药物都没能阻止它们的脚步。半年后,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身体的其他部位,医生的结论出来了:他顶多还能活半年。从那时开始,他彻底放弃了住院治疗,带着药物,搬到一个偏僻的山村去居住,空气新鲜,泉水纯净,果蔬环保,只有妻子陪伴他。这时,他面色灰暗,身体枯瘦,目光中的热力渐渐消失。他在期盼奇迹出现吗?并非如此。他在反思自己的人生。他告诉妻子,以往,他处处好强,事事好胜,从不示弱,现在才明白,比自己强悍的人和物太多了,那些在显微镜下才能看得见的癌细胞都能轻易地打败他、打垮他,使他变得如此乏力和无助,何况世间还有许多显在或潜在的东西比癌细胞更为强悍。
当情绪低落的时候,他读到一位远方癌友撰写的博文,其中讲述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故事:一对英国夫妇韦德和安妮双双遭遇癌魔,已被医生判定不久于人世,于是他们列出死前要干的五十件事情,以倒计时的紧迫感去做好它们,但求人生无憾。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心愿,那就是环游世界。于是他们拿出家中的全部积蓄四万英镑,与旅行社签约:只要两人中有一位离开人世,旅行合同即自行终止,否则他们可以继续旅行。旅行社很慎重,派人调查了韦德和安妮的病况,得知他们是癌症晚期病人,生命顶多还能维持一个月时间,四万英镑则足以支付两人环游世界半年的费用。这笔生意包赚不赔。2003年5月7日,韦德夫妇乘坐豪华游轮,从利物浦出发。此后一年多,主治医生威斯里未收到韦德夫妇的音讯,估计他俩早已不在人世。2004年11月7日,威斯里突然接到韦德的电话,得知这对夫妇刚刚回到利物浦,他们本可以按照合同继续航程,却不忍心让旅行社吃亏太大。韦德还以异常兴奋的声音告诉威斯里,他们在英国最权威的伦敦皇家医院作了彻查,他与安妮的癌细胞已在体内全部消失。威斯里觉得不可思议,当初的确诊是无误的,变数难道发生在旅途中?数日后他们见了面,威斯里详细地询问韦德夫妇旅程中的身体状况。他们告诉他,除了贪恋沿途的美景,根本无暇顾影自怜。在北冰洋漂浮的冰川中,在极地不落的太阳下,在复活岛耸立的石像前,他们只感到美妙和沉醉,那一刻仿佛可以永生,等到了夏威夷海滩边,他们惊喜地察觉到体内的痛苦已悄然消失,精力则日益旺盛。这次环游世界的告别之旅无疑是超值的。威斯里医生认识到,奇迹必有其发生的根本原理,那就是对个体生命的珍惜和享受,对大自然美景的欣赏和体验,使他们的身心在持续不断的愉悦和满足过程中获得了自愈的能力,从而击退癌魔,重获新生。
朋友读完韦德夫妇抗癌成功的故事,精神受到前所未有的激励,他与妻子商定,效仿韦德夫妇,乘坐豪华游轮去环游世界。为此,他们作了充分的准备。可就在出行前两天,一次剧痛的地毯式轰炸使他颓然放弃了整个计划。两个月后,他与世长辞。
你也许会轻下结论,他太脆弱了,临战怯阵。但我尊重他的脆弱,尊重彼此的个体差异。尊重比同情更强,也更正确,其立足点不在高处,而在平等的位置。许多时候,常人的性格和意志力都是脆弱的,活着,知而不能行,行而不能远,很难战胜比癌魔更难战胜的心魔。这也许就是混沌逻辑:因为脆弱,所以脆弱。但有一点是明确无误的,如果我们不尊重人的脆弱,就等于不尊重自己。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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