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老祖母的古董衣
2019年10月12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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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是件花衣裳》 张小虹 著 译林出版社
     □张小虹

  如果说本雅明历时十余年未完成的《拱廊商场计划》,其念兹在兹的关注可以“时尚”一词一言以蔽之,那张爱玲的《更衣记》一文,其缜密细腻的铺陈重点,就是中国近现代服装史上逐渐萌芽的“时间意识”:“女人的衣服往常是和珠宝一般,没有年纪的,随时可以变卖,然而在民国的当铺里不复受欢迎了,因为过了时就一文不值。”
  上海自十九世纪中下叶繁华兴盛以来,就一直被视为追求时髦、标新立异的都会中心,如吴趼人在《我佛山人笔记》中描写的那样,“上海风气,时时变更,三数年间,往往有如隔代”。这种以加快速度更易无常、变动不居的现象,正是凸显上海在现代化、都会化过程中所浮显的新时间意识。以“时”为“尚”、唯“时”是从的“时尚意识”,便是从一衣一扣、一鞋一袜最物质生活的层面,将原有中国的时间观彻底改头换面,民国的当铺里,“过了时就一文不值”。
  然而在大多数有关中国现代性的当代论述中,此种“新”即“西”的时间意识往往被直接抽象等同于公历以及其所蕴含的线性时间进步观。
  中国的现代性,是和一种新的时间和历史的直线演进意识紧密相关的,这种意识本身来自中国人对社会达尔文进化概念的接受,而进化论则是世纪之交时,承严复和梁启超的翻译在中国流行起来的。在这个新的时间表里,“今”和“古”成了对立的价值标准,新的重点落在“今”上,“今”被视为“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刻,它将和过去断裂,并接续上一个辉煌的未来”。
  在杨翼编的《奇女子张爱玲》中就有以下的记载:她为出版《传奇》,到印刷所去校稿样,穿着奇装异服,使整个印刷所的工人停了工。她着西装,会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十八世纪的少妇,她穿旗袍,会把自己打扮得像我们的祖母或太祖母,脸是年轻人的脸,服装是老古董的服装。
  或是在上海女作家潘柳黛的追忆中,爱穿老祖母古董衣的张爱玲也曾兴致勃勃地邀她加入复古行列:
  还有一次相值,张爱玲忽然问我:“你找得到你祖母的衣裳找不到?”我说:“干吗?”她说:“你可以穿她的衣裳呀!”我说:“我穿她的衣裳,不是像穿寿衣一样吗?”她说:“那有什么关系,别致。”(《记张爱玲》)
  老祖母的古董衣如寿衣般带着死亡的气息,是身体的坟场、时间的墓园、家族记忆的“历史残缺物”,但也同时是张爱玲眼中最别致的穿着打扮。张爱玲在《对照记》中,更津津乐道家传古董衣的珍贵。有一回姑姑拆了祖母的一床夹被的被面给张爱玲,好友炎樱帮忙设计成一件美丽的衣服,“米色薄绸上洒淡墨点,隐着暗紫凤凰”。又有一回舅舅从箱子里找出一件大镶大滚宽博的短毛貂皮袄,叫张爱玲拆掉面子用皮里子做件皮大衣。“我怎么舍得割裂这件古董,拿了去如获至宝。”
  张爱玲对老祖母古董衣的迷恋,第一层的解释当然是祖传的古董衣见证了张爱玲贵族名门的出身,虽“陈丝如烂草”(更何况是用夹被被面、皮袄里子做衣),古董衣却是最“贴身”且“切身”之记忆,“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更衣记》,《流言》)。一如本雅明强调嗅觉记忆的“氛围”,古董衣上的樟脑甜香,恰是彼时彼地的时间距离的召唤。时间的身体感官经验,家族的兴衰沧桑历史,都具体而微成老祖母大镶大滚的古董衣,穿在身上,如获至宝。因此老祖母古董衣的第二层意义,便是其作为“过世/过时”的“历史残缺物”,古董衣是过去时间的寿终正寝,在现代性线性时间进步观的催逼下,无可避免地成为“老”古董,成为家族记忆的废墟。
  但“别致”的古董衣,在爱读“俗气的巴黎时装报告”,又对时尚超敏感的张爱玲眼中,也同时是领先风潮的时髦打扮,她仿佛早一步参悟通透了时尚现代性线性与循环时间的吊诡,“新”即“依旧/衣旧”的逻辑,她欣然鼓吹自己与朋友不仅成名要趁早,就连复古也要趁早。张爱玲用老祖母古董短袄配时下的旗袍,是“旧”古董衣的“新”穿,也是“旧”古董衣与“新”旗袍并置的“混穿”,更是时间意识上今与昔辩证中所展现的重重“迭映”:过去的新衣已旧,旧了的新衣又可新穿,已旧的新衣又点出当下的新衣变旧的可能,当下的新衣又有过去旧衣的影子,一如当下的旗袍已是清朝旗袍的复古变形。
  而更重要的是,“过时”的古董衣以贴身毗邻的转喻性一再提醒我们的,正是本雅明面向过去、背对未来的废墟寓言,透过本雅明的文明废墟意象与时尚作为古今迭映历史残缺物的唯物辩证,我们能更深一层理解张爱玲在面对家族沧桑、战乱时代所激发出史观上至为决绝的“荒凉”:“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倾城之恋》《再版自序》)破坏与灾难,高耸入云的历史残骸堆积,这种荒凉的时间意识绝非单纯的线性时间进步观所能涵盖。已为废墟的过去,提醒当下此刻即将废墟化,而“荒凉”正是因为在繁华盛处看见了文明废墟的惘惘威胁。废墟不在未来,废墟就在刚刚成为过去的当下此刻,废墟不是抽象概念,废墟就是身上那件有着樟脑甜香的老祖母古董衣。
  这种古/今、新/旧迭映而产生的苍凉废墟感,既恍惚迷离又鬼魅奇异,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有一段极为精彩传神的本雅明寓言式的描述:
  这时代,旧的东西在崩塌,新的在滋长。但在时代的高潮来到之前,斩钉截铁的事物不过是例外。人们只是感觉日常的一切都有点儿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人是生活于一个时代里的,可是这时代却在影子似的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为要证实自己的存在,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记忆,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过的记忆,这比瞭望将来要更明晰、亲切。于是他对于周围的现实发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疑心这是个荒唐的,古代的世界,阴暗而明亮的。回忆与现实之间时时发现尴尬的不和谐,因而产生了郑重而轻微的骚动,认真而未有名目的斗争。
  当下此刻与古老的记忆相互迭映,使得当下此刻犹如古代的世界般奇异莫名,既阴暗又明亮。果真张爱玲与本雅明一样,不喜欢瞭望将来而喜欢流目过往,过去总比未来明晰亲切,唯有在古老记忆的物质性基础之上,才能一再重温老祖母古董衣樟脑甜香的亲切与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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